阿蔓一夜沒合眼。天色微明時，她將那個計劃在腦中再一次推演了一遍，覺得這應該是眼下最好可能也是唯一的出路了......就算結果證明是另一條死路，也不過是逃出虎穴又掉進了狼窩而已——地獄的十八層和十七層，能有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
但若是真成功了，她就要拼盡一切活下去，為了阿耶那雙舍不下她的眼睛，為了她這條失而復得的性命，更是因為這才是她真實的本性！
云臺山靈臺寺
由于刺史娘子攜家眷親赴靈臺寺的這場祈福法會，所以許多民眾一大早便趕來云臺山看熱鬧。阿蔓人小擠不進去，看到眼前攢動的一大片人頭，和從遠遠的大殿內(nèi)裊裊騰上半空的香煙，她拉拉張娘子衣袖，輕聲道：“我們?nèi)ハ旅嫔降肋叺攘T?！?p> 張娘子還在猶豫，阿蔓已掉頭向下而去，在幾十丈外的山道邊跪了下來，張娘子這才忙跟了過去，也跪在她的身邊。
兩人大約跪了有兩個時辰，隱約聽到雜沓的腳步聲由上方漸近，張娘子便照之前阿蔓所說，撲倒在山道中央放聲嚎哭，阿蔓則不住以頭頓地，頃刻間便有鮮血順著額頭、眉心蜿蜒而下。
那一行人被阻住，片刻便有一平穩(wěn)女聲問道：“發(fā)生何事了？”
張娘子倒也膽大，立即大聲將那在市集上已講得滾瓜爛熟的故事又說了一遍，末了又加上了阿蔓教她的一段：“奴雖來此地不久，卻多聞百姓稱頌使君娘子乃“活菩薩”、寧州第一大善人，求務必救救奴一家性命！”
言畢，又拖著阿蔓一起叩頭。
靈臺寺今日本就人多，這時聽到這邊的動靜，又紛紛聚攏過來，嘈雜聲中，一貫錢遞到張娘子面前，只聽那平穩(wěn)女聲又道：“確實可憐，這些錢你且先去請大夫，小娘子你便也帶回去吧?！?p> 張娘子暗道還真是讓阿蔓料對了，使君娘子肯給錢，卻不肯輕易留下人。于是并不去接那錢，反而再次叩頭：“求娘子也留下阿蔓吧！奴已經(jīng)養(yǎng)不活她了，再跟著奴四處流離，只怕早晚餓死，或者落到那些不堪的去處！而且......”張娘子突然頓住，遲疑環(huán)視一圈，囁嚅道：“而且自進入寧州地界以來，阿蔓每晚反復做一個相同的怪夢，夢里一身著黃袍的男子騎乘一條黑龍穿行于街市之中，奴只怕......怕是不詳......”
眾人看向阿蔓的眼光一下子多了幾分驚懼，阿蔓依舊跪伏于地，只有瘦小的肩頭微微聳動不止。
過了片刻，那個女聲再次響起：“阿蔓，抬起頭來?！?p> 阿蔓緩緩直起身，只見一張臟污的小臉上幾道血痕蜿蜒，狀甚可怖。五官中除一雙眼睛外，都難以分辨?？僧斈且粚﹂L睫輕輕抬起的一剎，在場眾人皆不由自主呼吸一滯，緊接著便有人驚呼出來：“小娘子好美的眼！”
老實說，自來到這個時空以來，阿蔓對自己的樣貌可說是一無所知——身邊從未出現(xiàn)過鏡子，偶爾一兩次在溪流河水邊取水喝也只看到個模模糊糊的倒影，根本看不出什么子丑寅卯來。更何況她和阿耶總是疲于奔命，除了活著，其他的，她根本無暇顧及。
眾人的反應，她毫不在意，目光飛速掠過幾名人高馬大的侍衛(wèi)，落到當中那個鬢發(fā)高挽、曲眉鳳目、面頰豐腴的中年美婦身上，只見她身著藍地卷草紋窄袖短襦，腰系瑞花印花絹褶裙，臂挽素白絲帛，笑容和暖，曼聲贊道：“真是生了一雙好眼?！?p> 阿蔓目光不閃不避，她感到自己的謀劃即將奏效，因為刺史娘子的眼中流露出明顯的興味。阿蔓可以確定，打動她的并非是自己凄慘的遭遇，而是怪夢纏身那部分。
作為一名在某機關辦公室里浸淫多年的“剩斗士”，阿蔓見慣了陰謀陽謀、勾心斗角、拉幫結派之類的手段，雖然她自己從不屑于同流合污，但在險惡環(huán)境中的求生欲卻是一等一的出色。
于是她編了這套說辭教給張娘子，囑她務必一字不落地當面說給刺史娘子聽。畢竟，她不能確定刺史娘子樂善好施究竟是出于本性良善還是為了易刺史的官聲而刻意為之，萬一是后者，那么在有觀眾在場的情形下，刺史娘子很可能只會給予些財物，卻不能留下她，因為那樣一來落在百姓口中只怕就不是行善而是買賣了。
既然如此看重官途，那么黑龍入夢這樣的大吉之兆，刺史娘子應該再無法拒絕了吧！
不錯，夢龍非但不是撞邪，反而是大大的祥瑞！
阿蔓大學時胡亂翻看過幾頁一本類似《周公解夢》的古代典籍，其中有一句印象尤其深刻——“夢見乘龍市中，富貴王侯?！彼裕m然眼下這個朝代并不真實存在于她所知的中國歷史中，但畢竟還是古代，科學不昌明，人們必定迷信神鬼等超自然力量，更何況這位娘子本就是個常年求神拜佛之人？此外，她記得與阿耶路過某個州縣時，偶遇當?shù)匾魂牴賳T出行，那時她遠遠望見一個騎在馬上的黃色身影，聽身邊的當?shù)厝苏f那是他們的刺史劉公什么的。
百姓們也許不知“夢龍”是吉是兇，但刺史娘子這樣經(jīng)常出入佛門、知書識文的貴婦則應當知其奧妙，也必不會錯過這明顯是大利易使君的“祥瑞”。
果然，她面現(xiàn)悲憫之色，和聲道：“小小孩童而已，豈可因邪祟之說便要棄之不顧？你既不愿再好好撫養(yǎng)她，也罷，我就帶她回去罷！”示意身邊侍婢又取出幾枚黃澄澄的金餅給張娘子：“待你夫君病愈，你二人便以此做本錢，尋個營生吧?！?p> 張娘子大喜過望，趕緊接過錢緊緊抱在懷中，生怕誰來搶去似的，也不與阿蔓告別，轉身便跑。
使君娘子在一片盛贊聲中，微笑吩咐侍女牽起阿蔓，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