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菜肴剛都被重新加熱過,差不多擺滿了方桌,冒著騰騰的水蒸氣。石柔系著花圍裙,正在桌前擺弄碗筷。張振安站在那里,不覺有些恍惚。此情此景似曾相識,仿佛有所經歷,在某個未知年月的過去。女人察覺到他進門,快速瞥來幾眼,有些疑惑,有些緊張,也有些期許。接著,他看到女人眼中的光快速暗淡下去。她卻什么也沒問,說快來坐吧。待客人落座后,她為他從冰箱里拿來兩聽啤酒。
他愧疚,他不安,心里像亂撞著一頭瘋牛。他不停地抿酒,筷子卻動也沒動。女主人開了口,問菜不合胃口么。他難過得簡直要崩潰,不過他忍住了。他說我把事情給辦砸了。女人垂眉半晌,說這事為難你了。訪客說都是我的錯。女人說我不應該把你牽扯進來。過了片刻,訪客喝光兩罐啤酒,放下筷子說吃飽了。女人說鍋里有飯,我給你盛點,不待客人首肯,去廚房裝來滿滿一大碗米飯。他將飯碗端在手里,想要發(fā)問卻又覺得難以啟齒。女人反復挑動碗中米粒,看起來也是心神不寧。飯桌上的氣氛沉悶得像絕望的深海。他終是按捺不住,說我有事想問你,不知道合不合適。女人看起來有些不耐煩,說你已經問我很多問題了。氣氛再次沉默下來。他猛一抬頭,見女人剛好看過來,毫不遲疑地開口問四眼仔向你求婚了。女人先是微微發(fā)愣,接著淚光閃動,將臉別了開去。他貼靠上去,蹲在那里,握住女人的小手,說對不起,我又讓你難過了。女人抽開手,一邊抹眼睛一邊說我沒事。他安慰有什么話就說出來,憋著對身體不好。女人忽然伏下身子,摟住他的脖子,嗚嗚咽咽地哭出聲來。
他覺得,這個一直以來神秘而動人的女人完全敞開了心扉。這讓他感到非常欣慰,感動得無以復加。女人的傾訴依舊支離破碎,甚至說含糊不清,有些細節(jié)需要從隱晦的只言片語中用聯(lián)想來填補殘缺的碎片。石柔說,她是一個苦命的女人。不過在她長大成人前,她的人生與大多數(shù)孩子一樣,可以說是平靜而幸福的。她的家鄉(xiāng)名叫下涪,是一個位在西南某省的小縣城。她的父親是個下鄉(xiāng)知青,母親是土生土長的下涪人。父親因為性格的關系,吃過生活上的虧,他希望女兒做個不失正直而性情柔順的人,于是給女兒取了這么一個名字。石柔從小膽小怕事,嬌氣愛哭。不過,她并不覺得這與名字有關,而是來自母親的遺傳。在石柔看來,母親美麗、沉默而性情怯順,對她的影響很大。母親不喜與人打交道,說話時總是細聲慢語,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即便遇到什么委屈,也不會輕易道說出來。石柔說她的性格大約與母親相似,卻也繼承了一些父親的倔強與任性。她曾經養(yǎng)過一只小鴨子。她喜愛這只毛茸茸、金黃黃的小小鳥,她用媽媽的洗衣盆給小鴨子洗澡,跟它一起玩水。媽媽不同意,為她準備了舊盆,但是她不喜歡。雖然被媽媽說爸爸罵,她還是經常占用媽媽的洗衣盆。有一天,爸爸從外面回來,將洗衣盆連通鴨子一起扔了出去。結果是,小鴨子被摔死了。她為此傷心了好長一段時間。至今,還會想念那只可憐的小鴨子,并害怕領養(yǎng)任何小動物。在人生變故以前,石柔說她文靜而快樂,內心天真爛漫,也有著那么一點小傲氣。她反復提到,她人生悲劇的罪魁禍首是她的性格,其間她多次提到一個名字叫玲子的女生。對于中學時期生活的經歷,她的描述較為繁復甚至可以說是啰嗦,關乎不少細枝末節(jié),不可盡述。他只能從中抽出一些關鍵的節(jié)點。她得以與玲子相交,是因為她聽到有人說自己的壞話,分享這個情報的正是玲子。玲子是個矮胖丫頭,與石柔新家住在一條街道上。在此之前,她與玲子僅算是認識。石柔曾親見胖女生蹬三輪的父親在街上跟別人打架,弄得頭破血流,看起來十分嚇人。石柔開始不相信玲子說的是真話,后來她從別處了解到的確有人中傷自己。從此以后,她漸漸接納玲子作為朋友。玲子不僅看起來誠實而可靠,有時候還表現(xiàn)得風趣而可愛。她從未想過,這位親密好友會成為摧毀自己生活的“定時炸彈”。至于關鍵點的細節(jié),女人僅是點到為止,未曾深入講述。傾聽者明白這種話題涉人隱私,大概也能猜出個七八分,予以體諒而不作追問。石柔說,她現(xiàn)在早已想通了,不愿責怪別人,只是怨恨自己,沒有以恰當且成熟的態(tài)度來應對生活中的麻煩,最終人生滑向無底的深淵,直到墜落崩壞,永遠失去翻身的機會。
石柔家的陽臺不大,西邊墻角有臺洗衣機,另一側靠內墻貼著張橙色躺椅,此外幾無雜物。他們第二次談話的地點便在這里。石柔告訴訪客,她經常躺在椅子上,思考目前的處境,覺得自己是一只縮在角落、正在腐爛的老鼠。說這話的時候,女人坐在躺椅上,臉上的表情平靜而安詳,仿佛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張振安蹲在旁邊,盯看女人精致得無可挑剔的臉龐,感動得幾乎不能自已。陽臺上的燈光有些昏暗,女人的面孔有些模糊不清。他在恍惚間產生一種錯覺,擔心眼前的女人會隨時消隱在朦朧的暗影中。這讓他想到了少女許梅。
他情不自禁地抓住女人的雙手,貼在自己胸前,“請不要再折磨自己,一直平安、快樂下去!你值得擁有更好的生活!”
“我是個蠢女人,得到的都是謊言!”女人煩躁地抽開手,“我不停地妥協(xié),不停地為別人改變自己!那些好聽話,像一根根刺戳在心里!我相信世界上還有值得付出的東西,拿真心真意去對待。我以為只要兩個心連在一起,其它都是次要的,什么也不用在乎!我以為只要自己足夠強大,終究可以戰(zhàn)勝一切!事到如今,最可笑的竟然是我自己!”
“人生沒有一帆風順,總要面對大大小小的風浪,”張振安絞盡了腦汁,不過他說出的話終是蒼白而無趣,“我想說的事,風雨過后定會見到彩虹!”他為自己的庸俗而感到羞愧。
女人像在自言自語:“我以為遇到了生命中注定的那個人,他,他就是一個畜生!”
“四眼仔?干勇?”他看出了女人的表情變化,“啊,對不起!”
石柔嘆息一聲,“以前別人罵我狐貍精,我認為她們嫉妒我,嫉妒我比他們優(yōu)秀。我在酒店工作,三年以來,沒有這么幸福過、快樂過、踏實過!每天開開心心上班,開開心心下班,每個人都對我很好。要不是無意中聽到同事們說話,我可能...我和他們相處多好呀,原來都是裝的!我在他們心目中就是下三濫,一個靠色相上位的壞女人!”
他再次拉住女人的手,“我們換個話題吧,我們不聽別人的!”
女人將目光投向黑漆漆的窗外,“這些年跟著干勇東奔西跑,生活告訴我,那個天真無邪、滿腦子童話故事的小女孩已經死了。我學會了思考,學會了保護自己。不是親眼所見,一切都是謊言,早已不能打動我。我對他動了心,做了一件壞事。這種事情我以前也做過一次,干勇說一個人欠他錢,叫我跟蹤他?!?p> 他心里猛地發(fā)緊,“你是說跟蹤四眼仔?”
女人痛苦地垂下眉頭,仿佛不忍再回憶下去,“為了我后半生的幸福,也為了證明我的人生選擇題做對了一次?!?p> “那,你肯定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我多么希望,我的答案是對的!”石柔從男人拳中抽開雙手,緊張地握在一起,“我跟了他兩周時間。他會在周五周六晚上去城郊一棟大房子,房子里住著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子。那種...那種萬念俱灰的感覺,好像噩夢一樣。我假裝住在附近,假裝偶遇那個女人。你能相信嗎?他不僅有老婆孩子,市內還有兩個下腳點。除了單身公寓,另一棟房子也有個女人?!?p> 張振安激動得差點跳起來,“這種人渣,真是...我們?yōu)槭裁催€要請他吃飯?”
女人毫無征兆地流下了眼淚,“從來沒有哪個男人對我那么好,從來沒有!你無法體會女人的感覺,尤其像我這樣的女人!我多么希望留住幸福的感覺,害怕你死我活的模樣!”她痛苦得捂住淚臉,“我曾經經歷那些...我再也不要那樣!痛在心里,那是我自找的,時間慢慢消化。只是,我不想撕裂心肺...我不想那樣的記憶!”
“我可能無法做到完全感同身受。但是,我們總不能因為別人犯錯而懲罰自己!人生應該自私一些,讓所有的混蛋都滾得遠遠的!”
“人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誰讓我輕信別人?這個世上,還有不會說謊的人?”女人的目光柔和下來,“小安,我知道你遷就我,我很感動,但是那是不對的。你應該抓住現(xiàn)在,那種幸福是可以預見的。我希望,你不要因為我,沉迷下去...”
“我的事情先放在一邊!”他急得兩眼能噴出火來,“我們應該做點什么,不能這么便宜他!想辦法讓狗男人老婆知道一切,寫匿名信我很拿手!”
女人未置可否,凝望漆黑的窗外,“你有個女朋友,是這樣吧?”
他聞言吃了一驚,“你...你為什么要這么說?”
女人稍作沉默,還是給出了解釋:“上次你同學說我是你‘小女朋友’,我心里就有點數(shù)了。前些日子,我在路上遇到兩個女孩子,一個比我高一些,一個比我矮。她們兩個都很年輕,都很漂亮,那種美朝氣蓬勃,真...讓人羨慕。高個女孩應該是你女朋友?”盯看目瞪口呆的男人,繼續(xù)說道:“小安,你不是善于偽裝的人,我也不希望我跟你之間還帶著面具。但是,我知道...”重重地嘆一口氣,“你跟我說實話,你女朋友知道你在我這兒?”
“這跟她沒有關系!”他煩躁地站起來,稍稍平緩情緒,又蹲了下來,“你不用擔心,我...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情!只是...只是我太笨了,什么事也做不好!”
“不,不是這樣!”女人將手伸過來,拉住男人的手,“人要對自己負責,對別人負責,這樣對大家都好。真正的愛情多美好啊,不要心安理得,不要疏忽它,不要錯過以后才知道珍惜。”
“我不愿聽老氣橫秋的說教話!我只是...”他將眉頭一皺,眼淚掉了下來。他伸手用力抹了一把,“我不希望你過得不幸福,過得不快樂!”
女人輕聲命令道:“你過來,離我近一點,”待男人蹲下來,她伸手撫摸男人的臉,“你跟那些人不一樣,從來不會讓我傷心。你是多好的一個人,年輕漂亮,有知識,有前途,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我跟你不一樣,一個沒有希望的人...”
“你不要總說這個,我不想聽!”失望者怒氣沖沖地站起來,“我想要親近你,不是有什么企圖!我愿意當你的朋友,當你的守衛(wèi),我想要你幸??鞓罚瑑H此而已!”
女人站了起來,臉上帶著溫柔而傷感的笑容,“小安,我愿意接納你作為朋友,不過有個條件?!?p> 他不情不愿地問:“什么條件?”
“你必須讓女朋友知道你在做什么,瞞著她是不對的?!?p> 女人張開了雙臂,他貼靠過去,與她輕輕摟在一起,“小柔,請你一定要過得幸福!”他的眼淚怎么也止不住。
石柔輕拍男人的后背,“我當然希望...你,小安,也一樣?!?p> 從石柔那里出來,他決定找女友好好談談。他來到運動場,給女友發(fā)去一條斟酌再三的長信息,約她來運動場會面。接著,他登上看臺,坐在與女友經常約會的角落,心中感慨萬千,久久不能平靜。他等了足有一個小時,短信如石沉大海,約會的人沒有出現(xiàn),心情卻已平復下來。他決定明天再想辦法,于是回到了宿舍。李胖從活動室回來,也不進門,扶著房門向他招手。老翟正坐在電腦前打游戲,說小張你趕緊把趙書記給甩了,河東吼獅哪有魔獸好玩。張振安翻身起來,故意踢了一腳電腦桌。老翟連忙扶住顯示器,再也不敢再多嘴了。張振安跟著舍友出門,來到走廊盡頭處。李胖問你是不是又惹趙書記生氣了。張振安問又咋的了。李胖說趙書記剛才在活動室發(fā)飆,把京巴趕走了。張振安說這是大快人心好事啊。李胖說我看她今天狀態(tài)不對,我衛(wèi)生打掃好好的,她雞蛋里挑骨頭,罵人可陰損了,她以前可不是這樣,肯定是你老兄惹的病根,快去治治她吧。
他下得樓來,直奔活動室。走到一半,他撞見趙穎青與王媛懷抱書本,迎面而來。他上前堵住女友,說我想跟你談談。趙穎青冷著臉,說你要談什么,談唄。王媛擺了擺手,說那我先走了。趙穎青說媛媛你別走,我跟他沒什么見不得人的。王媛說你們兩人發(fā)神經,跟我有什么關系,竟是頭也不回地走了。趙穎青臉色越發(fā)難看,惡聲說你要跟我談什么,我們還有什么好談的。他說我們換個地方吧,伸手欲拉女友。趙穎青縮肩說我不要換,有什么話就這兒說。這時夜已深了,道上幾乎沒什么人。他只得委委屈屈地開了口,說兩個人談戀愛鬧矛盾正常現(xiàn)象,不能總把分手兩個字掛在嘴上。趙穎青冷笑說還有呢。他說還有就是兩個人談戀愛應該平等互愛,不應該讓金錢左右情感還有兩性地位。趙穎青說原來你是來開批斗會的。他說我也有我的問題,比如我死要面子,不夠圓滑,不會說討喜的話,我以后盡量改正。趙穎青問你還有其它補充的。他搖頭說沒有了。趙穎青說我來幫你說說你的問題,首先你這人自私自利,從來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其次你這人三心二意,謊話連篇,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感情騙子,第三你這人沒有上進心,未來沒有規(guī)劃,活在自己的小世界,將來注定是個老婆孩子都養(yǎng)不起的精神阿Q,最后才是你自己提出來的問題。他想要發(fā)火,強行忍住,扭身欲走。趙穎青喝住他,說我說你兩句就受不了了呀。他說我不想跟你吵架,人為什么要相互折磨。趙穎青說不好意思我折磨你了,聲調高昂起來,說你知道我這些天都經歷了什么,爸爸說我兩句也就算了,連費老師都不信任我,說我墮落了,他憑什么這么說我,我不是個小孩子,談個戀愛怎么了,他是冷血動物嗎,小袁陰險小人、人渣,虧我對他這么好,他們一個個的,我是怪物嗎,干嘛那樣看我,一個個扎堆來氣我,你呢,你在干什么,你說你像個男人嗎。趙穎青說到這里,幾乎是在尖叫。幾個過路學生投來異樣的目光。他強行抓住女友的手,穿過樹蔭茂密的校園小徑,來到眼鏡湖邊上一個安靜無人的角落。他們曾在這里約會,對著湖水說過不少甜蜜情話。此時此刻,兩人面對著路燈下水波隱瀲的湖面,久久沒人說話。趙穎青突然掩面抽泣起來。他摟住女友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懷里。
趙穎青哭了一陣子,受到驚嚇似的退開幾步,掏出紙巾擦眼睛。對著眼鏡湖呆立片刻,她開口道:“我已經想好了,我們還是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