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四名考生集中在府衙前庭小廣場上,距離點名入場還有不到一刻鐘。
人數(shù)不少,且都是十九歲以下,十五六歲居多的少年郎為主,十一二歲稚氣未脫的孩童也有十來個。
這么多少年人聚在一處,場面卻不吵不鬧,同鄉(xiāng)同學舍的學生大多聚成一小堆,相互間低聲交談。
也有許多考生拎著自己的書袋,走到僻靜無人處,或立或坐,或閉目靜心養(yǎng)神,或口中念念有詞。
縣衙之內(nèi),臨考在即,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在應考學生心頭。
陶盛和幾名縣城私學子弟湊一塊談笑不羈,他們這一小撥人似與考場氣氛格格不入。
這些穿綢著錦,佩玉掛金的富裕學生,都是縣城大戶子弟,家中與縣府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基本上把持著縣城某個行當。
雖說高宗朝時朝廷就有明文規(guī)定,“工商之家不得預於士”,且這條法令在玄宗朝官修的《唐六典》里再度重申,但實際上,自科舉誕生之日起,從不曾與商賈真正脫鉤過。
類似的法令,頂多也就是對小商販和手工業(yè)者起作用。
以家貲謀仕途,以仕途利家貲,自古皆有之。
這些富戶子弟,對于考學倒是沒有太多渴求,能考上最好,即便考不上,也不會有太大影響。
等到年紀再長些,花錢托關系弄個“解褐免舉”、“流外佐吏”什么的不是難事。
陶家的家底自然是比不上這些富戶的,不過陶家出了個縣學優(yōu)秀生員陶昌,陶盛自身的學問也足夠扎實,這就讓他有資格被這些富戶子弟所接納。
陶盛一邊談笑著,還不忘眼睛四處找尋朱秀的身影。
只可惜找尋一圈愣是沒找見,陶盛暗暗納悶,不知道那小子跑哪去了。
朱秀一進縣衙,問清楚茅廁在哪,就急急忙忙一路小跑而去。
那股墻裂的尿意已快要噴薄而出!
小廣場西側(cè),一條通幽小徑的盡頭便是一間五谷輪回之所,規(guī)模不小,足有十來個蹲坑,且都是用竹柵欄隔斷的單間。
墻角還挖出一條斜梯形的尿槽,整體規(guī)制與后世公廁已經(jīng)非常相近。
不得不說,在“拉撒”二事和個人衛(wèi)生理念上,咱們的老祖先依然領先全球。
已快要到點名入場的時辰,出恭的學生都速戰(zhàn)速決,一名衙役一邊系著褲帶往外走,還不忘回頭吆喝一聲:“動作都麻溜點,耽誤了時辰,逐出場去可別哭鼻子!”
朱秀撇撇嘴,解開褲帶站在尿槽前,聽著熱騰騰的洪流沖擊在槽底發(fā)出的聲響,莫名覺得暢快非常,舒服的都吹起了口哨。
國際慣例抖三抖,朱秀滿足地睜開眼,系著褲帶轉(zhuǎn)頭瞧了瞧,他這泡長達一分半鐘的尿,愣是把茅廁里的人都給熬走了。
右手拇指不經(jīng)意地擦過麻袍,朱秀剛準備鉆出茅廁,身后靠墻第一間茅坑,那塊半人高的槅門“咯吱”一聲推開,一個腦袋伸出。
“嗯!~呼~~這位仁兄,可帶了白絹在身上?在下剛才手滑,僅剩的一塊白絹掉坑里了!嘿嘿~~”
臉貌白白圓圓的少年不好意思地嘿笑著,因為兩根手指頭塞住鼻孔,說起話來甕聲甕氣。
朱秀皺起眉頭,心里暗暗嘀咕一聲,竟然用三百文一匹的白絹擦屁股,真特么奢侈!
少年見朱秀沉默不語,趕緊又道:“若無白絹,細麻也可!”
見朱秀還是不說話,少年有些委屈地小聲道:“黃麻紙...糙紙總帶了吧?還請仁兄救個急,莫要見在下身陷茅廁而不得出......”
朱秀撇嘴暗笑,這小子估計也是參加縣考的,若是擦不了屁股困在茅廁,豈不是要耽誤了考試?
罷了,困頓之時奉送一紙,也算是日行一善。
朱秀在書袋里翻找了一會,自從適應了大周朝的生活后,他已經(jīng)習慣出門攜帶幾張裁剪好的糙麻紙,不知道的都以為這是一個讀書人隨身攜帶的寫字工具,其實...嘿嘿,朱秀可不想拿什么竹片瓦片石頭去刮屁股!
自從數(shù)月前,朱秀懷揣好奇之心嘗試了一次后,那火辣辣的劇痛就讓他發(fā)下毒誓,再窮也要保護好小菊!
“只剩一張了......”朱秀不動聲色地瞥了眼,那蹲在茅房里,正用一雙飽含殷切期待目光看著他的少年,忽地想起來,昨晚本想在《享樂寶鑒》的日記部分,將那天錢幣被偷的遭遇記錄下,可寫到一半又覺得這件事太過羞恥,于是便從小本本上撕下,好像是塞在了腰帶里......
朱秀低頭在腰帶上摸了摸,果然摸出一個紙團,這上面寫了字不能帶進考場,沾了墨跡朱秀也不想拿來擦屁股,正好送給這小子用。
“喏~只有這個了!皺了些,別嫌棄,揉軟了更好用不是!”朱秀微笑著遞給他。
少年猶豫了下,還是接過,剛想道聲謝,卻見朱秀扭頭就走,步履匆匆。
“唉~‘時運不濟,命途多舛’,本公子也只能將就著用一糙紙對付...總比用手...強些~~”
少年兩根手指拔出鼻孔,呼了口氣,嘟嘟囔囔地抱怨著,強忍那股辣眼睛刺鼻子的穢氣,將紙團展開抹平。
“咦?有字!”
“...六月十號,我出門買鹵菜,竟然光天化日之下被偷了一百多文錢...那狗曰的小賊要是被我逮到,非得請他坐老虎凳不可......”
“什么玩意...詞不達意,文體不通!”
“嘖嘖~不過這字...寫得可真好呀!”
少年瞇眼細細品鑒起來,這段狗屁不通的話用兩種字體書寫而成,一種嶙峋蒼勁,一種清麗飄逸,一楷一行,竟然都是他從未見過的書法!
“不得了!不得了!這一手字,雖說筆力還稍顯稚嫩,骨骼精氣卻飽滿充沛,待到筆力大成之時,定然能為我大周書壇開宗立派!”
少年搖頭晃腦地一陣稱奇,越看越是喜愛,竟然有些舍不得將其糟蹋掉。
“就是不知,此字是那位仁兄所書,還是另有其人?”
少年略一沉吟,捧著那張皺巴巴的糙麻紙,像是下定決心般,毅然決然地將那張紙疊好塞進衣襟中,然后深吸口氣,手朝茅坑下伸去......
~~
朱秀剛離開那條通幽小徑,就見葛立德站在不遠處一間官房廊下朝他招手。
“葛老!”
朱秀忙迎上去,拱手揖禮。
葛立德微微頷首,四處瞧瞧,面色稍顯凝重地道:“此次縣考,你盡全力,能考上就行,莫要有太大負擔。”
朱秀眨眨眼,輕聲道:“敢問葛老,可是有什么變故?”
葛立德?lián)u頭苦笑道:“老夫也是剛剛才知,主持縣考的陳縣尉,決定在貼經(jīng)和經(jīng)義后加試一場詩文,要求考生當堂賦詩一首,詩題由陳縣尉親定,到現(xiàn)在也無人知曉,陳縣尉究竟會出何題目。”
“另外,陳縣尉有一位弟子,年紀與你相仿,也算名門之后,其人才學甚高,房山書院對他甚是青睞。據(jù)說趙老院正曾經(jīng)親自去見陳縣尉,希望可以讓他的弟子入書院讀書。因為...因為書院有武氏背景,所以陳縣尉拒絕了?!?p> “這陳縣尉當年在洛陽時,就是有名的才子,其才學之高,簡直不可斗量!老夫猜測,此次縣考取錄,詩文一項至關重要!”
葛立德憂心忡忡地看了眼朱秀,意思很明顯,作詩文可就是考真才實學,不光是熟讀經(jīng)籍義理。
朱秀在貼經(jīng)和墨義方面自然是沒問題,可作詩嘛...就不好說了。
聽罷,朱秀也不禁有些緊張起來,他腦瓜里的詩文存貨也不少,可若是題目太偏的話,一時間還真找不到合適的,想背詩都沒法。
葛立德也怕他心里壓力過大,有失水準,捋捋須和聲道:“貼經(jīng)和墨義盡全力好好答,陳縣尉所出詩題,想來不至于太偏,有前兩部分的優(yōu)勢,你還是很有希望能考上的。只要你能考上,不論名次高低,周進財脫籍立戶那件事,老夫都會出面辦妥?!?p> 朱秀忙揖禮道謝,想了想低聲道:“敢問葛老,那陳縣尉高姓大名,是何來頭?”
葛立德笑道:“陳縣尉名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光宅元年進士及第。本來已在朝中做到了麟臺右拾遺,卻因上書言政,言辭間涉及武氏,觸怒皇帝,終是遭貶黜,今年初上任竹山縣尉......”
朱秀怔住了,腦子里思緒紛亂,葛立德后面說的勉勵他的話,已是聽不太清。
陳子昂!竟然是大名鼎鼎,號稱開大唐文風之雅正的陳子昂!
一個中科院院士,來主持小升初的考試,這待遇也太好了點吧?。?!
劍關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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