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的荒草連天,成了如今的姹紫嫣紅。滄海桑田,我不止一次見過。
九萬年前那場浩劫后,蘊慈和栢東臨成了衣領(lǐng)樹的主人,輪值之余,栢東臨仍和他夫君恩恩愛愛,蘊慈則開辟了這姹紫嫣紅,愣是讓那片荒蕪的死地開出花來。用她的話說:既能開出六月雪,也定然能開出其他花兒。她說得不錯,如今的“姹紫嫣紅”著實配得起“姹紫嫣紅”這個名頭。
忽覺腳下有窸窣響動,我笑了,蹲下身來捏它下巴的肥肉,“橘子,你知道我來了,特意來接我的嗎?”橘子是蘊慈養(yǎng)的肥貓,全身橘色,臉盆子很大。除了活得久,與彼岸的貓沒有任何兩樣。
“喵~”它叫了一聲,似是在回應(yīng)我。我又笑了,將它抱起來往前走。
“走咯,找你主人蹭飯去?!?p> 我穿過曲曲折折的小路,走過漫天的花海,到了蘊慈的院子。這院子也是寒川搭起來的,那是蘊慈離家三千年后,她的草房子撐不住日曬雨打,轟然倒塌??杉幢氵@樣寒川也沒有勉強過蘊慈讓她回家,而是幫她建了這座小木房子。院子里是蘊慈種的幾樣小菜,過了院子走上幾級木質(zhì)樓梯便是一個寬敞的主屋,整個屋子呈圓柱形,由幾扇活動的門窗封閉起來,門窗是寒川精心鏤刻的六月雪,很是古樸雅致。更妙的是,這間木房子不論是坐落在當(dāng)年的荒草連天里,還是如今的姹紫嫣紅里,都有一種相得益彰的美麗。早說過了,寒川不論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
我記得屋子搭成之后,我和寒川一起回旸谷。還是走在夕陽下的荒草里,我們的影子還是被拉得很長。我突然覺得很高興,我高興,是因為寒川是我的師父,是我們的師父,我們的師父很好,真的,很好。
懷里的橘子掙脫我,跑進屋子找它主人去了?!斑鱺”的一聲先撒個嬌。我尚未進去,便聞到了熏天的酒氣。
“今兒演的又是哪一出?”我笑著走進屋,映入眼簾的是一地狼藉,還有一落拓女子正躺在地板上發(fā)酒瘋。蘊慈一副見怪不怪的神情,由得她鬧騰,自己只管自顧自品酒揉貓。我坐下來,蘊慈順手給我斟上一杯蘭花釀。
“老把戲了?!碧N慈無奈地搖頭。地上的女子坐起來,又灌了幾口酒。嘖嘖,我著實心疼蘊慈的手藝,如此香醇清冽的好酒,竟成了她澆愁的蠢物。
“難道是……?”我用眼神詢問蘊慈,她點點頭,我立刻會意,也跟著無奈地搖頭。今日看來是撞刀口上了,非得見點血。
“小六!小六子??!我的小六子!”剪殤認出是我,抱著我鬼哭狼嚎起來,好像我是她不得了的心頭寶。
“喂!”我嫌棄死她一身酒氣,費勁地推開她,“自個兒發(fā)瘋?cè)?,別來折騰我?!?p> “小六對我好兇!”她委屈巴巴地又去拉蘊慈,然后又嚎起來:“小六討厭我了,不要我了!我也討厭小六,最討厭小六了!”欸,今日不僅撞到刀口上,還撞到了刀刃上。
“是是是,小六最討厭了。”蘊慈一邊給她擦并不存在的眼淚,一邊安慰她。
“你要跟我一起討厭她?!奔魵懣吭谔N慈懷里,拿眼睛瞟我。
“好,一起討厭她。”蘊慈哄她。我深呼吸幾次,這才忍住往她那張禍國殃民的臉上揮兩拳,而且是輪圓了胳膊揮上去。
“她最壞了?!?p> “是,她最壞了?!?p> “那誰最好?”剪殤醉醺醺地刨根問底。
“當(dāng)然是你。”蘊慈真是好脾氣。
“我是誰?”
“你是剪殤啊?!?p> “剪殤美不美啊?”
“美?!?p> “最美?”
“嗯,最美?!?p> “那誰最丑?”她的醉話越扯越遠。
“誰?”
“當(dāng)然是小六??!”她理所當(dāng)然地宣布,然后又醉醺醺地跟蘊慈說悄悄話:“她的茶啊,難喝死了,苦得眼淚花兒都出來了?!彼@悄悄話說得實在有些大聲,我聽了個一清二楚。
“你大爺?shù)摹!蔽胰虩o可忍,“你的湯更難喝?!?p> “你看她又對我那么兇!”剪殤一幅寡婦哭喪樣,“她還說我,還說我的湯。”嘖嘖,到底帶我混大的人,做戲耍無賴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真不知當(dāng)年那群風(fēng)華正茂的傻蛋蠢小子到底得多眼瞎才瞧上她,一個個排著隊跟她相好。
“好了,小六,跟個喝醉的人較什么勁?!碧N慈息事寧人,她真是個好脾氣的,換了我,有人敢在我的地盤撒野耍酒瘋,半句廢話沒有,直接扔出去拉倒,還得扔遠點。
“哼哼……”剪殤忽然推開了蘊慈,沖我一臉奸笑,“小丫頭,我知道你的心思?!彼斐鍪持笓蠐衔业南掳?,一臉討打的嫖客相,“你忘不了你在對岸的情郎,所以不肯喝我的湯。對岸就那么好嗎?”她忽又楚楚可憐起來,耷拉著腦袋說:“小六喜歡對岸,青峰也喜歡,可青峰也說我的湯難喝。我的湯,青峰不喜歡,小六也不喜歡……”然后又嚶嚶嚶哭起來,哭聲越來越小,終于倒地睡了。
“他的青峰又怎么了?”我沖蘊慈嘆氣。蘊慈聳聳肩:
“無論他的青峰怎么了,她都是要來鬧這一出的?!碧N慈不緊不慢地端起酒杯,小小地品了一口。我則一口把杯中酒喝了個干凈,天道好輪回,剪殤這幅樣子著實矯情討人嫌,不過我自個兒也不遑多讓。
“你這是打哪里來?”蘊慈終于想起問我。
“回了一趟旸谷,你親哥哥讓我給你送些葡萄。”我把籃子放到桌面,“本想著還能蹭頓飯,卻看了這場爛戲?!?p> “是弟弟?!彼凉?,“不過這葡萄倒好,稍后弄個葡萄蝦給你嘗嘗?!?p> “你也沒吃飯?”這道奇了,蘊慈這九萬年只做得最好的四件事:逗貓做菜養(yǎng)花掛衣裳。我往日回回來都能大飽口福,倒不是我運氣好,而是她每日都做好吃的,今日卻只有酒沒有下酒菜。
“今日這陣仗,像是能吃下飯的嗎?”蘊慈無奈。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他倆可好?”
我頓了一下,也馬上反應(yīng)過來,不過忽然起心動念,有了作弄人的心思:
“欸,不大好啊……我估摸著,他倆這次是要鬧掰了?!蔽议_始胡說八道。
“怎么了?”蘊慈關(guān)切道。
“慕哥哥這支紅杏似乎要出墻,栢哥哥惱恨極了,和慕哥哥吵得好生厲害?!?p> “這怎么個說法?慕弦離這混蛋王八羔子,除了東臨,哪個能忍他這么久?”蘊慈憤憤,我惡作劇成功,心里樂開了花,臉上還是一本正經(jīng)。
“據(jù)說這回是個貌美溫柔的女兒家?!?p> “什么?竟然是……是個女子?”
我痛心疾首地點點頭:“那女子長得跟花骨朵兒似的,真真是我見猶憐,也怪到慕哥哥會動心,又是舉止親昵地喂葡萄,又是送宅子院子的?!?p> “豈有此理,哪家的狐貍精竟敢挖我弟弟的墻角?!?p> “那狐貍精嘛……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極力憋住笑,“就是貌美溫柔如花似玉的你妹子我咯?!蔽乙荒槆烂C地看她,她反應(yīng)了片刻,隨即我們同時大笑起來。
“哈哈,你個不要臉的小蹄子,好意思說自己溫柔貌美。”她笑得酒都灑出來了。我也笑:“放心吧,他倆好得很,整天膩膩歪歪,你儂我儂,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倆恩愛,我就是可憐自己那一身雞皮疙瘩才來的。”
“青峰!”我倆正笑著,剪殤像是詐尸一樣忽然坐起來,得了,這發(fā)酒瘋的又來第二輪了??伤f完這兩個字又直挺挺地倒下去了,像是回光返照。我和蘊慈都被她這番莫名其妙的反應(yīng)驚呆了。
“我去擰張熱帕子給她擦擦,會舒服些?!碧N慈起身,可門口的鈴鐺忽然響了。“衣領(lǐng)樹來人了,我得去一趟。”
“那我去給她擰帕子?!蔽乙舱酒鹕韥砀煌叱鋈?。
“爐子里熬著醒酒湯,待會兒她醒了必然頭痛,你給她灌些下去?!闭f著她便觸碰棋盤上的黑子,瞬移到衣領(lǐng)樹去了。
我往爐子里添了些炭,到底是蘊慈,永遠細心體貼,這醒酒湯怕是剪殤一來便熬上了。我笑笑,擰了帕子給剪殤擦臉,她皺了皺眉頭,但還睡著,嘴里喃喃地叫著青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