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在家呀。？男的看見母親，很認識的口氣。
“老五，你咋來了？那破爛你開始收了嗎？”
“我還沒收，俺三哥開始收了。二嫂，我今天和你弟媳去鎮(zhèn)醫(yī)院了。她右胸里面長了個小瘤子，今天切除了，醫(yī)生要求住院，三天后換藥，我尋思，在這里住幾天吧，有張床就行?！?p> 母親面露難色，五叔一家靠賣柴為生，一日三餐有時都吃不上，不在醫(yī)院住，也是為了省錢?？戳丝次鍕鸷退唏僦械暮⒆樱赣H動了惻隱，爽快地答應(yīng)了。
“那恁三口到恁三妗子那屋住吧，里面盛著些雜物，有點亂，恁三妗子睡的那張床一直沒動。”
“中啊，中啊，怎么也能將就幾天?！?p> 丹慶和丹欣也回來了，“恁四個先吃飯，我給你們五叔和五嬸拾掇拾掇床?！蹦赣H說著，領(lǐng)五叔和五嬸去到奶奶住過的屋里。
奶奶走后，這屋也一直沒收拾，床和桌子都沒動，只是多了一些地里用的農(nóng)具，有序地放在東墻邊，奶奶得病后期，大小便不能自理，奶奶用過的鋪蓋和被祿多數(shù)都被母親拿到奶奶的墳前燒了，現(xiàn)在床上除了幾塊木板，什么也沒有。
“二嫂，有玉米秸嗎？床上鋪上一層玉米秸就中。”五叔問母親。母親猶豫了一下，說：“俺那床上鋪的是麥穰，比玉米秸暖和，你三妗子以前用的那個冬天鋪床的麻袋包就在床底下放著，咱們先吃飯吧，吃了飯，去麥場扒些麥穰裝進去，再鋪上吧。大人不要緊，小孩怕冷?！蔽迨搴臀鍕瘘c著頭，臉上滿是感激的表情。
這邊四個孩子已經(jīng)開始吃飯，見五叔和五嬸又走過來，都放下了手里的碗筷。
“快吃吧，吃了飯還要上學?！蔽迨鍖λ膫€孩子說。
“二嫂，我也不瞞你，俺倆本來不想來恁家住，二舅不在了，三舅又一直下落不明，逢年過節(jié)俺來都是去看四舅，增祿在外干活，不在家住，有床，俺倆想在四舅家住，可一聽說俺要住幾天，四妗子沒說啥，四舅說：“天冷，家里又沒生爐子，打發(fā)俺到咱哥哥家。俺倆去到哥哥家，嫂子一聽，就領(lǐng)著我到她西屋看了看，是有一張床，是二舅和二妗子睡的那一張，上面擺滿了香，我還能說啥。”
這會丹慶已經(jīng)倒了兩杯熱水，和丹欣一人端了一杯，遞給五叔和五嬸。
我知道從俺三妗子走了以后，你和俺二哥也有饑荒，委實不愿來恁家?！蔽迨逭f著，五嬸開始抹眼淚，五嬸個子不高，圓臉，嘴大，頭發(fā)亂蓬蓬的，應(yīng)該很久沒洗了。
母親不知說啥好，這年月，最怕家里來人吃飯，一個字，窮，糧食又少。
今年算計著糧食夠吃了，饑荒也還清了，還買了小豬，母親想過年給丹云和丹鳳做新衣服穿，這姐妹倆過年還沒穿過新衣服，都是母親修修改改一些大人穿過的舊衣服，只要沒有補丁，就是新衣。
可人已經(jīng)找到門上了，何況還有一個不滿百天的孩子，如果父親在家，也一定會留他親姑家的表弟住下的，這年頭，都不容易。
“就是住個三兩天，沒事的，在這住下吧?！蹦赣H微妙的挽留，話里有話的定了住的天數(shù)。
接著，母親又拿來兩雙筷子，招呼著五叔和五嬸吃飯。
“二嫂，俺倆去那屋吃吧，醫(yī)生囑咐，還得讓你弟妹少活動，讓她先去床上躺一會?！蔽迨蹇粗赣H說。
“行啊，我把菜給你們盛過去。”母親說著，拿起桌上的碗。
“真是的，五叔和五嬸上咱家住，干啥？”看著五叔和五嬸走出屋門口，丹欣一臉的不樂意。
“你怎么把他領(lǐng)來的?”丹慶看著丹云，小聲問。
“我沒領(lǐng)他們來，我回家時，五叔和五嬸就站在門口了?！钡ぴ瓶粗绺?，一臉的委屈。
從心底里，她不愿家里有親戚來吃飯。
“娘，五叔和五嬸在咱家住好幾天嗎？那得吃咱好多飯吧?！钡P歪著頭，悄悄問母親。
孩子的天性就是不會偽裝，說實話。
“小聲喳喳，別讓恁五叔和五嬸聽見了，飯夠吃，不用恁管。”這話像是說給丹鳳聽，又像是說給兄妹四人聽。
的確，這不是飯夠不夠吃的問題，人都找上門了，必須留下。誰都有難處的時候，稍微拉一把，就扛過去了。
討了個沒趣，丹鳳嘟著嘴，走到飯桌旁，挨著丹欣坐下。
四個孩子誰也不說話，鍋里的菜已經(jīng)漸涼了，掀起鍋蓋時，鍋蓋上飽含著炒白菜味的蒸餾小水滴，匯成的小水條，歡快地流進鍋里，瞬時，不見了。
因為五嬸有胸里面塞了藥布子，行動多有不便，吃飯也是在床上吃。
母親拿起鐵勺，舀了兩勺菜，盛進碗里，又從飯桌上拿了四個煎餅，就給五叔和五嬸送過去。
兄妹四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又低頭看了看鍋里的菜。四個人都拿起了筷子，之前，天天吃炒白菜，孩子們早已麻木了豬油燉白菜的沒滋沒味。
這會仍是大白菜，味道似乎不一樣起來。從沒吃過的菜湯，被孩子們沾了煎餅，填進嘴里，不用費勁咀嚼，都吃的很香。面對少了一半的炒白菜，兄妹四人自覺的把菜留給了母親。
“你們五叔和五嬸住咱家，就對待人家好好的，別給人家臉色看，他倆又不和咱一個屋吃飯。”母親回來時，看著默不作聲地四個孩子說。
“娘，她抱的那個小孩是男的還是女的，我能過去看看嗎”？丹鳳已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這會，關(guān)心起四嬸懷里的小孩了，看見母親過來了，就抬起頭，好奇的問母親。“別過去，恁五嬸有病，少過去吵他們?！蹦赣H瞅著丹鳳說。
五嬸第一次換藥的確是在第三天，換了藥，卻絲毫沒有走的意思，白天三口人呆在屋里，也不出門，母親猜想，可能還要換一次藥。
大家把五叔一家走的希望寄托在下一個三天后。
這天下午，五叔的三哥來了，用小車推來了兩麻袋地瓜干，這絕對不是來報恩的獎賞，因為他們那西峪村比灣東村還要窮，母親很清楚。
果然，沒等母親搭話，三叔說：“二嫂，搞計劃生育的現(xiàn)在很嚴，工作組已到了俺村，進到戶里，什么東西也拿，俺家值錢的東西就是這些糧食，現(xiàn)在不敢放在家里了，在恁家放幾天，工作組走了之后，我再來推。”這邊，五叔已從屋里走出來，和三叔幫忙把瓜干抬到五叔住的屋里，母親也跟過去，關(guān)心的問情況。
“不敢回家了，喇叭里天天吆喝交罰款，交不上的，工作組就下戶搶東西，見什么拿什么，鄰舍百家都關(guān)緊了大門，誰家也敲不開門?！?p> 三叔說的是實話，秋收前，計劃生育工作組也在灣東村待了十多天，喇叭里天天點名吆喝，當時大爺家的二哥剛生了二胎，也要交罰款，是大娘家在縣石油機械廠工作的大哥給二哥和二嫂買了去青島的車票，躲青島親戚家去了。丹云家的西鄰居孟春義就沒那么幸運了，因為生了三胎，是重點整治對象，工作組去了七八個人，糧食，收音機，自行車等值錢的物品全部被工作組運到了大隊辦公室，這還不算，周圍三十米以內(nèi)的鄰居也受到牽連，丹云家和孟春義家只隔了一條南北小街，也在大門貼封條的范圍內(nèi)，孟春義啥時交上罰款，啥時封條解除。那天中午放學后，丹云回家看見母親和楊大娘坐在老槐樹下，倆人陰著臉，一旁的丹鳳和連秀姐家的芳芳像是剛哭過的樣子，大黑狗也似乎明白些什么，趴在楊大娘腳邊，懶洋洋地擺尾巴?？匆妼W生放學了，母親站起身，圍著家轉(zhuǎn)了一圈，最后腳步停在豬欄墻外，豬欄在家的西南方向，靠街的南面豬欄墻中間有一長寬各四十公分的龕，是從欄里往外出糞用的，三年沒養(yǎng)豬，欄池子里并不臟，母親把用來堵龕子的石頭小心地搬下來。等到丹慶回家，母親先讓丹慶從龕子里爬進去，又幫著丹欣和丹云爬過去，將就著吃了午飯，又從龕里爬出來，去了學校。下午因為老百姓都去大隊里鬧，埋怨鄰居也受牽連貼封條一事，工作組怕事態(tài)擴大，激起民憤，才揭去了封條。
母親突然明白，五叔和五嬸應(yīng)該也是為躲計劃生育來家里住的，襁褓里的孩子是三胎，五叔也是這次工作組重點整治的對象。
五叔知道計劃生育工作組要去村里查，才出來躲的。
知曉真實原因了，也知道五叔和五嬸不會住三五天就走，母親心里多少有些不悅，覺得自己好心好意留他們住下，五叔卻沒說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