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淅淅瀝瀝的冬雨,還在下,打在高高翹起的屋檐上,旋轉出一片水花,我遠遠聽見馬蹄踏過,驚起地上積水,肆意汪洋,我知道,她又來了。
我匆忙放下手中的賬本,一抹鮮艷的大紅色迫不及待地沖進了窗欞,窗戶紙模糊了她的身影,但是,那份朦朧的明艷,是足以入畫的。
她喝止那匹快馬,也沒有叫人,麻利又熟練地將馬牽到馬棚,一面帶著濃厚的遼東口音,高聲喊著
“掌柜的,一碗清酒,一杯濃茶,再給我包一盒上好的玫瑰餡點心?!?p> 其實不用她吩咐,我早就準備好了,她算是這里的??汀W源蛭沂藲q從父親手里接過這家酒樓,她便每年都會光顧,迄今為止,是第五個年頭,只是今年,她遲到了。
冬至已經過了,我以為她今年不會再來了呢。
行走江湖的人,走南闖北,路上不免要找個旅舍歇歇腳,我這家酒館,也常常會招待一些各路高手,高手齊聚,談天說地,好不熱鬧,各種稀奇見聞,讓人不免心馳神往,我那時候年紀小,對那刀光劍影的生活心懷憧憬,一面幫著父親算賬,一面又不免支楞著耳朵,偷聽些什么。
江湖的朋友也格外能講,或是輕描淡寫,或是豪情萬丈,總之,幾碗酒,幾碟肉,就是江湖的快意恩仇。
可她,是一個例外,她是個沒有故事的江湖中人。
她每年冬天,都會從遙遠的遼東趕往江南,每次來江南,必會在我這小酒館停留一陣,并且在每年冬至那天出現,仿佛是精心算過,竟然要比那收稅的官吏還要準時。
她每次出現,必然是一身紅衣,每次進屋,必然是一碗清酒一杯濃茶外加玫瑰餡點心。沒人知道她是誰,我也只當她是過往的行商或是哪家鏢局的姑娘。
她除了一身紅衣格外扎眼,似乎就沒有什么能引起萬眾矚目了,所以,在我們酒館,就連東村殺過人的劉瘸子,都比她有存在感。
我也是在第二年,才關注到她的。
只記得那年冬至,格外冷,天空飄著大雪,那年我十九歲,第一次見到大雪紛飛。在江南的杭州,紛紛揚揚的大雪是個稀罕物,我癡癡地望著門外,賬本被我隨意撂在桌上,眼睛追隨著門外紛飛的雪花,直到那抹過于鮮艷的大紅色擋在門前,我才活轉過來。
她站在門口,淡定地拂去肩上的雪,可是來不及拂去的雪花化成了水,融進了衣服里,給她的紅衣襯托得黯淡下來。
“這雪,下得太秀氣了,昆侖山的雪,下起來,是會壓死人的?!?p> 門外的一片純白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神往,我驚訝于那個壓死人的大雪,眼神中寫著一絲惶恐,她仿佛看見了我的窘迫,咯咯笑出聲來,又淡淡囑咐道
“天兒冷,給我溫一大碗清酒,一盞濃茶,再包一盒點心,我著急趕路?!?p> “天色已晚,姑娘家喝酒走夜路不安全,我去吩咐后廚炒幾道好菜,也是一樣驅寒的。”
“那就把茶沏得濃一些,好解酒?!?p> 江湖朋友們談天說地,她只是在一旁聽著,在江湖上最孤傲的高手,往往在酒后,也愿意回想人生百態(tài),可她始終無言,偶爾跟著別人的講述,淡淡一笑。可接著,她又轉著茶盞,似乎是品鑒那杯紅茶夠不夠濃,江湖上讓人熱血沸騰的各式各樣的故事,接二連三被人傳頌,她是冬至那天最忠實的聽眾,也是最沉默的聽眾。
到了第五年,她來了,冬至早就過了,今天,是臘月二十四,年關將至,我不知道她為何來晚,只是將那碗為她自己單獨釀的清酒,溫了一遍又一遍。
“姑娘快進屋吧,外面冷。姑娘要的東西都備好了?!?p> “借你吉言,我又多年輕了五年。我五年之前就成親了,現在已經是一個孩子的娘了?!?p>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冒犯了人家,馬上改口說道
“夫人看起來年紀輕輕,不像是成了家的人。夫人,請落座,我再去把酒溫一溫,就端上來。”
已經是南方的小年,鉛云壓得很低,天色漸近黃昏,可看著卻像是完全黑了下來。酒館的客人只有她一個,她一襲紅衣,成了酒館唯一的主角,我訕訕一笑,點了幾盞燈,回身去拿酒,可衣角鉤住了算盤,算盤應聲落地,相當突兀,算珠很不應景地嘩啦一聲,蓋過了窗外夜雨的滴滴答答。
我急著回頭看她,生怕這突如其來的響動會驚擾到這位??停伤蠓揭恍?,燭火高高跳躍,映照在她略施粉黛臉上。
“你聽過昆山玉碎的聲音嗎?和你這算盤落地的聲音是一樣的?!?p> 昆山,昆侖山?昆山玉?我聽說過昆山玉,那是天地初開之時的秘寶,原本在不周山腳下,預備補天之用,后來不知為何到了昆侖山,成了昆侖派不可多得的寶物,可是江湖傳聞這昆山玉早在五年前被昆侖山弟子覬覦偷走。
可她,為什么說昆山玉碎了?
她顯然看出我的驚訝,莞爾一笑,繼而解釋道
“我認識昆侖山的弟子,也見過昆山玉。我,還聽過一個故事,是關于昆山玉的,想講給別人聽,只是,故事很長,我刪繁就簡,缺了韻味,可細水長流,又蹉跎了時間,不知道,你愿意怎樣聽?”
說實話,自從我記事以來,和爹娘待在這酒館里,就從沒有缺過故事聽,可她主動講故事還是頭一次,我現在沒什么生意,閑了下來,倒也愿聞其詳,
“再長的故事,說上五天五夜,也說得完吧,夫人愿意講,就細細地講吧。”
“好,可故事太長,讓我想一想,故事的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