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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別院情理史

第五天 憑空出現(xiàn)的“她”

山水別院情理史 山水別院 4905 2020-09-02 14:04:58

  這是注定不能平靜度過的一天。

  一大早,張茂就從爸爸的日記里讀到了一些奇怪的感覺,一開始只是出現(xiàn)了一個“她”——上下文根本沒有解釋清楚,只有這么輕描淡寫的一個字。原文是這樣的,“在小吃店里又遇到了她,獨自坐著?!?p>  原本只是在清晨舒服的空氣里懶洋洋地隨意翻看的張茂,在看到這句話的一瞬間被喚醒了,大腦里的天線像接收到了異常信號一樣,一下子豎了起來。

  這個“她”是誰呢?是媽媽嗎?怎么想都覺得不是。爸爸的日記里很少提到媽媽,就算提到了用的也是非常公事公辦的稱謂“妻”——也只有一個字。

  爸爸提到媽媽的句子,也很簡短。比如

  “與妻爭吵了,不應該的?!?p>  或者

  “怒中頂撞了妻,摔門而出之后又覺得過意不去。但終究已經(jīng)出門了,就此回去面子上掛不住,只好百無聊賴地閑逛?!?p>  類似的句子很多,使張茂了解到了一種全新的角度,即爸爸并不想主動挑起與媽媽的爭執(zhí),他甚至刻意避免著,直到自己也控制不了才“火山爆發(fā)”的。爭吵讓他也很不好受,可是,張茂始終不明白,為什么他們還要繼續(xù)在一起湊合過日子呢?

  也是從爸爸的日記里面,張茂了解到媽媽年輕的時候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似乎身體狀況不怎么好,因為爸爸時常用到“吃藥”這個詞——

  “妻又不肯吃藥了,哎!”

  或者

  “妻的藥吃完了,囑我去買,我卻忘了。為此,又被罵了一頓。”

  或者

  “眼見著妻將藥倒進了馬桶沖走了,想發(fā)火,到底還是摔門而出了?!?p>  這些都是在張茂出生之后發(fā)生的事情,在此之前,爸爸的日記里雖然也提到過“妻”,但一次也沒提到過“吃藥”。(以張茂的性格來說)很自然地,他的頭腦里浮現(xiàn)了一個猜想:難道媽媽是因為生他才有了健康方面的問題嗎?長年累月的習慣性的自我批評的思維使他總是往自己的身上“攬問題”——再讀了許多心理學的書籍之后,他對此已經(jīng)有了知覺,而開始有意識地訓練自己不要這么想。所以,當這個猜想涌現(xiàn)出來的時候,他立刻大力地搖起了頭。

  光搖頭是不夠的,就算再大力地搖頭,搖到頭頸都折斷了,產(chǎn)生的離心力未必足以把想法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從腦袋里面甩出去。況且,想法本身是什么形態(tài)的呢?恐怕沒有形態(tài),總不能把產(chǎn)生了這想法的那部分腦找出來切掉。

  該去找點別的、需要用腦子的事情做,來分散注意力。一旦產(chǎn)生了不愉快的想法,引發(fā)了不愉快的情緒,迎難而上是沒有用的,只會使這些不愉快仿佛受到了陽光雨露的滋潤一般更加茁壯起來。最好的辦法是冷卻、置之不理——等到忙完了其他的事情再回來看看吧,那些煩心事都變成無足掛齒的小事兒啦。當然,用來分散注意力的事情,本身必須是很耗費腦力的,要不然,換成一個機械性的工作,讓大腦閑著,它只會把剛才的事情拿起來反復琢磨,越想越覺得郁悶、越想越覺得委屈。

  張茂曾經(jīng),想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把他的這種從書本中得來、又經(jīng)由自己驗證了確實屢試不爽的好方法告訴給他的媽媽,因為在他看來,再沒有誰比他媽媽更需要這解決不良情緒的方法了。當然,他總是失敗的,作為媽媽的諫臣他就幾乎沒有獲得過任何成功。

  就在張茂考慮該換個什么事情來做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雖然是熟悉的鈴聲,但是突然大作的聲音還是嚇了張茂一跳。

  來電顯示是他的一個老同學金鵬,他接了,聽筒里那并不陌生的、熱情洋溢的聲音一下子就朝張茂的耳朵奔涌而來了。

  “張茂??!我聽說你回來了!怎么樣?有時間一起吃個飯不?”

  “金鵬,你好呀!行啊,你在家里嗎?”說來奇怪,說這些話的時候,張茂的腦海里卻出現(xiàn)了一個模糊的女性形象,獨自坐在小吃店的桌椅前。

  “是??!我在家吶!哎呀,今年這夏天真熱,老在外跑可真受不了。還是在家里舒服啊,至少涼快!三餐也按時按量!哎,老在外跑,飯也不能好好吃,還總是熱的要死,我也吃不消了,老咯!”這是玩笑話,金鵬的職業(yè)是長途貨車司機,常年開著大卡車走南闖北。在張茂的許多同學當中,成績頂不好的金鵬和成績頂好的張茂看上去最不可能成為朋友,實際上,金鵬卻是唯一與他還有聯(lián)系的老同學了。這些,大約都得益于金鵬開朗的性格和“自來熟”的秉性。早些年,金鵬所在的車隊還曾經(jīng)和張茂家的蔬菜公司有過合作,不過這層關(guān)系好像他們兩個都不怎么在意似的。一來,金鵬沒給張茂家運過蔬菜,二來,張茂也沒接管蔬菜公司的生意。所以,他們倆說起來,還只有純潔的老同學關(guān)系,并沒有任何利益上的往來。

  “那你定個時間,我去鎮(zhèn)上找你?!睆埫幌胨賾?zhàn)速決,他深知金鵬是那種就一個話題都能喋喋不休翻來倒去說上半個小時的啰嗦性格,在以往,他自己的生活宛如一攤死水的時候,他并不排斥聽金鵬說東道西??墒?,眼下,他的面前正擺著爸爸可能曾經(jīng)有婚外情的證據(jù),他沒什么心思管別的了。

  “要不就今天?從早上開始我兒子就纏著要吃燒烤,要不咱就去燒烤夜啤酒?這小子,成績不咋樣,享受倒是挺在行的,也不知道是隨了誰?!嘿嘿嘿……”即便心不在焉,張茂也還是感受到了金鵬語氣里洋洋得意的成分——除了隨了他這個當爸爸的,還能是隨了誰呢?金鵬的兒子他是見過的,不過那已經(jīng)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不過也差不多是在電話里老友的轉(zhuǎn)述中見證了他的成長。張茂其實不能理解,為什么兒子在許多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像自己,對于男人來說是件值得得意的事情呢?有一半的基因在那里,又有每天日常生活的耳聞目濡,相像難道不是理所應當?shù)氖虑閱??要是不像那才是麻煩了呢?p>  張茂決定盡快解決麻煩,所以沒有接金鵬的話茬:“我都行,你決定就好。那我們傍晚還是在老地方見面?”

  “行行行,七八點鐘的樣子吧?我再叫上幾個老同學?”他繼而數(shù)出了幾個名字,都是張茂稍微有些印象,而有不怎么深入了解的。張茂猜想,金鵬肯定是會帶著孩子一起去的,那么,他的老同學們,多半也要帶上孩子。這就把一場老同學聚會,變成了“爸爸幫”聚會,還挺逗的。

  “行,我都行,那晚上見。”在暢想著“爸爸幫”聚會的搞笑場景時,張茂沒忘記趕快說出了結(jié)束語,然后他很快掛斷了電話。

  像這樣的電話,平均下來,每個月總能有一次。倒不是全都是為了聚會,其實聚會是很少的,尤其是在大家有了各自的生活之后。不過,金鵬倒真是時不時給張茂打個電話,為這這那那的小事也愛打電話來咨詢張茂的意見——自己腦子不怎么好使,要問問聰明人的看法——他是這么解釋的,張茂倒不為他這種有“拍馬屁”嫌疑的說辭沾沾自喜,不過人對于夸獎自己的話總是不至于反感的,所以也就樂得給他出出主意。張茂自覺是有責任心的,不會因為不是自己的事情就亂出主意,花費些時間也不在乎,愿意幫他把事情捋捋順。也不光是有事情要出主意的時候才找張茂,就連有些大的、小的喜事也要告訴張茂,分享他的喜悅。這么說,很久以前為了能對他現(xiàn)在的妻子、他兒子的媽媽一親芳澤,他還專程開著車來找張茂喝過酒呢!這兩個人的關(guān)系,說起來算是好的了,要不是金鵬這么熱情,估計也不會這樣。從張茂的角度來看,他沒有其他的朋友了,但人是需要朋友的,所以他也對金鵬交心。但是,更多的,像是一個人過著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也是一種趣味。

  放下電話的時候,日記里的那個“她”帶給張茂的震撼,已然平息了。

  還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自從幾天前嘗試了番茄炒雞蛋之后(將番茄倒進熱油鍋里時,他被燙到了,油點落在手臂上的地方,第二天出現(xiàn)了一塊灰色的痕跡),張茂不斷地做出了許多新的嘗試。多虧毛伯伯家的WIFI,他想要什么食譜都能輕松找到,有許多還是細致入微的視頻教程。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他已經(jīng)成功地烹飪了以下菜品啦:虎皮青椒、絲瓜雞蛋湯、涼拌折耳根、陽春面……這其中,有做得好的,他甚至覺得與他在別處吃的沒什么分別,也有做得不好的,他承認自己的廚藝確實還有很大的提高空間。

  他的食材,一開始是毛伯伯拿給他的,后來,他學會了從超市的貨架上選擇自己需要的。說句實在話,在學做飯這方面,他似乎不亦樂乎。

  中午過后,他一邊吃著自己煮的豌豆飯,一邊仍舊坐在桌前如饑似渴地讀著爸爸的日記。以下這段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使他驚訝得幾乎忘了往嘴里送吃的。

  “她問我為什么不離婚,我簡單地把妻的病講給她聽。她似乎能理解我的感受,不住地點頭。然后,我問她是否快樂,她并沒有直接給出答案,而是向我要了一支煙。我為她點著煙,看著她猶如表演一般將煙圈一個個吐出。如果這時我的靈魂出竅,肯定看到目瞪口呆的像個傻子一樣的自己?!?p>  這段話里,隱藏著太多讓張茂大驚失色的信息。爸爸和“她”已經(jīng)親近到這種程度了嗎?居然可以坐在一起討論各自的婚姻與快樂與否?在前面的日記里,爸爸雖然有幾次提到她,但都不如這一次這樣地突兀。無外乎是

  “在小吃店里又遇到了她,獨自坐著?!保ㄟ@個“又”之前的一次是什么時候在哪里呢?)

  或者

  “進城辦事,看到她在路邊等車所以捎上了她,她很自然地坐在了后座上?!保ň褪恰昂笞边@兩個字迷惑了張茂,使他覺得爸爸與“她”的關(guān)系其實很疏遠。在張茂還是已婚男子的時候,他車上的副駕駛座位是妻子的專屬座位。倘若有哪位女同事要搭他的車,他都會主動建議對方坐后座。)

  抑或是

  “看老電影,突然注意到她竟然是其中一位伴舞,這才意識到片名似乎從前聽她提起過。”(沒想到“她”竟然曾經(jīng)上過大熒幕,沒準還是一個演員呢,這真讓張茂驚訝)

  總而言之,在這之前,雖然爸爸的筆下時常出現(xiàn)“她”,但他們仿佛真的一點兒也不親密。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的話,倒好像是爸爸的單相思。然而,猛不丁的,“她”突然問了爸爸那個張茂一直都想知道答案卻又不敢問的、非常私密的問題,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現(xiàn)在,張茂的猜想——因為媽媽的病情——得到證實了,他的心情無比復雜)。

  在緊接著的片段里,爸爸(此前從未有過的)密集地透露了許多關(guān)于“她”的訊息。“她”以前是一個舞蹈演員,現(xiàn)在是一個舞蹈教師?!八彼坪跻恢蔽椿椋呀?jīng)獨自生活了很多年?!八彼坪鹾芟硎墁F(xiàn)在的、無拘無束的生活。

  “不需要對誰負責任,不需要強顏歡笑來安撫誰,不需要對未來充滿焦慮”——爸爸在日記里引用了“她”的原話。

  “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她”似乎還做出了這樣的解釋。

  張茂腦海里那個模糊的形象,逐漸變得有棱有角起來。他對他自己虛構(gòu)出的這個形象,似乎充滿了向往。這向往的感情傾向,也許是爸爸的語言文字暗示給他的——作為一個語文老師這么多年了,張茂對于這種語言潛移默化的暗示力量之強大,心里是有數(shù)的。張茂從自己的向往里,感受到了爸爸的向往。毫無疑問,面對著實在的,而非虛構(gòu)的形象,爸爸的向往只會更強烈。

  再往后,張茂又讀到了許多關(guān)于“她”的內(nèi)容。(到這個階段,“她”出現(xiàn)的頻率,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妻”。)爸爸作為家長(張茂的爸爸!)去觀看小學校的校慶文藝表演,舞蹈的演出者中有“她”的學生,爸爸看到“她”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舞臺附近;爸爸和生意伙伴一起吃飯喝酒,滿身酒氣從酒店出來的時候,剛好遇到散步的“她”,爸爸同她打招呼,卻被酒友們拿來打趣;爸爸前往出了問題的專柜解決麻煩,被經(jīng)理數(shù)落的時候,瞥到了“她”正在不遠處挑挑揀揀,郁悶的心情一下子就變得晴朗了……

  就是這其中的最后一個小故事,讓張茂很是動容。他自己,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感受,即便正在焦頭爛額之中,只要看見前妻(哎!前妻?。┑纳碛?,馬上就像打了一針強心針,像是電量告急時一下子充滿了電,又有面對困難、解決困難的力量了。想把所有的麻煩都漂漂亮亮地解決掉,在她面前,永遠想要保持帥帥的樣子——那個時候,大概潛意識里總有這樣的想法,當然,這些都是婚前,尚在熱戀中時的事情了。

  沒想到,欠缺溝通的父子倆,在異性關(guān)系上的表現(xiàn)居然如此相似。

  傍晚時分,日暮已經(jīng)開始西垂。雖然念念不舍,但張茂還是放下了爸爸那些“情意綿綿”的小記錄。他自己也很驚訝于自己的表現(xiàn),作為兒子,閱讀爸爸在婚外戀情中的記錄,他竟然絲毫沒有憤怒的成分。恰恰相反,他的心情隨著爸爸的心情而悸動著,宛如情竇初開的少年。

  他覺得爸爸描寫的那些小小的片段美好得不可理喻,因而顯得很不真實(他甚至懷疑這個“她”是爸爸出于來自失敗婚姻的孤獨而捏造的角色。)他覺得深陷其中、信以為真的自己也很不可理喻。

  所以,當時針指向7的時候,他離開了家門,在到達葫蘆村的第五天,他第一次離開這里駕車往鎮(zhèn)上去了。

  然而,即使是之后坐在熱鬧的“爸爸幫”聚會現(xiàn)場的時候,即使在許多紛繁復雜的信息朝他撲面而來的時候,爸爸所展示的小曖昧也只是淡去了,并未完全從他腦海里消失。他甚至,有點想要知道爸爸遇到“她”的小吃店是哪一家呢?如今還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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