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幽靜的后山,今早卻人聲嘈雜。
清早山里寒氣重。尤長安披了一件外衣,由屋內(nèi)推門而出,頓然被眼前一幕驚住,幾乎每株杏樹底下都站了人,皆背著一個竹筐,正摘杏花。
“小祖宗,你醒啦!”曹況遠(yuǎn)遠(yuǎn)喊了一聲,轉(zhuǎn)頭吩咐身旁兩個家仆幾句,隨后一臉堆笑向尤長安走來。
尤長安不曾料到在這見到曹況。山路上有竹渙的人把守,他是如何進(jìn)來的?
尤長安向遠(yuǎn)處眺望了一眼,山里聚集了不下百人,回身問曹況:“這些人都是你找來的?”
“不錯,都是我從街上雇來摘花的!不出今日,定能摘完!竹氏的人便找不到理由逐你出門?!辈軟r自認(rèn)為辦了件極好的事。
尤長安先前還為摘花的事發(fā)愁,眼下曹況這法子不失為一個權(quán)宜之計。然而,她有些疑惑:“你怎知我會被逐出去?”
“我找人打聽的!一個姓丁的竹氏弟子常到山下一家藥鋪買貓藥,恰巧那店主我認(rèn)識,便讓他幫著探探口風(fēng)!”
尤長安一聽,心下立時明白,曹況提到的竹氏弟子應(yīng)是丁凈。
“小祖宗,你是因我才受罰,我心里始終有愧,一直想尋個機(jī)會彌補(bǔ)!”
從風(fēng)回竹苑回去這幾日,曹況想盡法子打探尤長安的境況,可竹氏弟子個個守口如瓶,不肯透露絲毫。直至昨晚,好不容易才從丁凈那探到一點消息。
得知尤長安即將被攆逐出竹氏,曹況當(dāng)下吩咐家仆到街上尋幫手,明日一早到風(fēng)回竹苑后山摘杏花。
這片杏林乃是曹況的父親曹祥栽種。曹家有一酒坊,專釀制杏花酒,用的正是這里的杏花。因此,今早上山時,在山路把守的那兩個竹氏弟子見是曹況,自然不好攔他。
“一夜之間能找來這么些人,看來你在宛城的風(fēng)評算不上差?!?p> “小祖宗見笑。這些人平日恨透了我,可一聽到“錢”字,著急忙慌就跟來了。這天底下,誰會存心跟銀子過不去!”曹況嘴角勾起一抹譏笑。
頃刻間,他想起二娘柳氏。這幾日,柳氏回娘家了。前些日子,成天看到她那副病怏怏的樣子,曹況心煩意亂。如今柳氏不在,總算清靜。
此番上山,曹況又帶來幾壇清廝釀。他叫來家仆擦凈門前的石桌石凳,邀尤長安坐下,著手斟了兩盞酒,和她一同喝。
“小祖宗,有件事我至今想不明白,你是如何知道時不羽身患奇疾,藥方是酒?”曹況放下酒盞問道。據(jù)他所知,尤長安之前并不認(rèn)識時不羽??伤秊楹螌r不羽的事如此清楚?
尤長安不打算隱瞞,如實說道:“時不羽被古木他們救起時,身上揣了張藥方,酒是藥引子,從用藥來看,并非一般疾病!”
曹況點點頭:“原來如此?!?p> 又吃過一盞酒后,曹況想起,那日在船上尤長安曾交代他的事。他環(huán)顧四周,而后湊近尤長安,壓低聲音道:“我找古木問過了,據(jù)他所言,并未收到你的信!”
尤長安一驚,握著酒盞的手頓住!這么說來,紅綾果然被人截走了!不知落入何人手中?以后在風(fēng)回竹苑要格外小心才是!
正在這時,忽而旁邊有人竊竊私語:“這不是那日在街邊的算命先生嘛?他怎會在這?”是一個豐腴婦人與一個纖瘦婦人在議論。豐腴婦人是劉屠戶的小娘子沈氏。二人一同望向尤長安,神情十分驚訝。
曹況聞聲,不耐煩地朝家仆擺手。家仆會意,對兩位婦人斥道:“哪來的算命先生?別偷懶,快些去摘花!”
家仆正要驅(qū)趕,尤長安起身制止,望向兩位婦人,笑著招呼道:“原來是二位姐姐!”
“你認(rèn)得我們?”兩位婦人面面相覷。
“二位姐姐長得如此可人,自然認(rèn)得!”
兩位婦人臉上溢出笑容。纖瘦婦人更是笑聲朗朗,喜得合不攏嘴。
沈氏的嘴角動了動,好似想說什么,可瞅了曹況一眼,隨即又把話咽了回去,轉(zhuǎn)而對尤長安說:“公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尤長安隨沈氏移步到一處沒人的墻根下。
“公子,上回真是對不?。 鄙蚴锨妨饲飞?,向尤長安道歉。
自劉屠戶將尤長安錯認(rèn)成曹況,在街上鬧了一番后,沈氏心里一直過意不去。幾次路過算卦攤,想找機(jī)會道歉,卻見那坐的是一位須發(fā)花白的老者,而非先前的年輕男子。
若不是今日再見到沈氏,尤長安幾乎忘了這事。
“姐姐找我就為此事?”
沈氏臉頰泛起一絲紅潤,有些忸怩不安:“其實還有一事,想拜托公子?!?p> “何事?”
沈氏瞧了瞧四遭,見沒人過來,這才安心,擰著帕子猶豫了半晌,才開口道:“之前在街上找公子問的事,還請公子不要讓我家丈夫知曉。他那人要面子,若是知道了,定要跟我急?!?p> 見沈氏眉頭緊鎖,顧慮重重的模樣,尤長安笑道:“姐姐多慮了,我與你家丈夫并無交集,又怎會告訴他?!?p> “公子有所不知,我家丈夫時常送肉到風(fēng)回竹苑的廚房去。公子既然待在這,自然能見到他?!?p> 尤長安聽后,一口應(yīng)承:“原來是這樣。我不告訴他便是!”
“多謝公子!”沈氏稍稍舒展眉頭,眼底卻不經(jīng)意間露出些許黯淡,嘆了口氣,聲音極輕,似乎有心事。
“時公子!”尤長安忽聞身后有人喚了一聲,回頭看,是容景,旁邊站著竹渙。
沈氏辭別尤長安,去找同來的纖瘦婦人。
尤長安轉(zhuǎn)身問候道:“竹渙、容景兄,二位難得有空閑來看我?”
方才一來,竹渙便瞧見尤長安和那位年輕婦人正談笑,神情舉止間露出些歡愉,心想他大抵是個輕佻放蕩之人。
竹渙注視著尤長安道:“聽聞后山來了客人,我們自然要來招待?!?p> 尤長安早已料到,曹況如此大陣仗,定會引來竹渙。她用笑意掩飾道:“怎么好勞駕竹少主和容景兄,由我招待就行!”
“他們都是你找來的?”
“是我!”未等尤長安回答,曹況便搶先應(yīng)了一句,咧著嘴走過來。
“又是你!”竹渙眉頭一蹙,心中不快,“你忘了,那日在山下答應(yīng)我的事?”
經(jīng)這一問,曹況心頭掠過一絲忐忑,忙解釋道:“竹大哥,這次實在迫不得已。我家酒坊等著杏花釀酒,耽誤不得,只好找些人手來幫忙?!?p> 往年從不見曹況對摘花釀酒之事上心。今日之舉,自然是為了尤長安。竹渙未戳穿他,默不作聲。
見竹渙轉(zhuǎn)身離開,容景忙辭別尤長安,跟上去,邊走邊自言自語:“時公子這次做得不妥,此事恐怕還需稟告宗主?!?p> “不用!”竹渙神情淡然。
“為何?少主不是要時公子離開風(fēng)回竹苑么?”
“誰說我要他離開的?”
容景搔著頭,心里不解,默想了一陣,恍然大悟道:“難道少主是有意試探時公子?”
竹渙笑而不語。
盡管如此,容景仍覺得困惑:“若是時公子真如少主所想那樣,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留他在這,豈不是對竹氏不利?”
竹渙目視前方,緩緩道:“時不羽既然費盡心思待在風(fēng)回竹苑,可見他有必須留下的緣由。要想知道緣由,最好的法子,就是將他留在身邊,以探清底細(xì)?!?p> 容景聽罷,心里一嘆。這時,身后傳來喧鬧聲,緊接著有人驚嚷道:“死人啦!”
***
書房里,竹成章正端坐在書案邊拆信。
這是松氏宗主松全孝叫人捎來的一封信。不久前,他曾來過信。前后不到半月,如今又讓人捎來一封,他應(yīng)是遇上要緊事了。
竹成章抖開信,正要看,忽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往書房來,隱約感覺有不好的事。
一個竹氏弟子急步走進(jìn)來,向竹成章稟告了一番。竹成章聽罷,面上難掩驚色,立時將信塞回信封,站起身道:“走!去后山!”
后山北面圍聚了一群人。眾人早已無心摘花,紛紛望著一株倒在地上的杏樹,驚恐萬狀,不敢靠近。
倒下的杏樹橫在地上,幾乎連根拔起,樹根裸露在外頭,底下現(xiàn)出一個土坑,里面散出一股惡臭味。
地上躺著一具尸首,上面蓋了一張竹席。尸首是在倒下的杏樹底下發(fā)現(xiàn)的。
事發(fā)之前,有人正在摘花,一陣風(fēng)拂來,杏樹竟毫無征兆地倒了下來,嚇得周圍的人四處逃散。當(dāng)中有人望見樹根處有一土坑,里頭露出一截衣裳,靠近扯了扯,發(fā)覺底下竟埋了一個人。那人嚇得當(dāng)場昏死過去,好半天才醒來。
竹渙用一塊帕子掩住口鼻,掀開席子一角,蹲在地上查驗。
事主是一位婦人,腦后有一處傷口,浸出的血跡烏黑,已經(jīng)干透。另外,脖頸處橫著一道長長的刀口。除此之外,周身不見其他明顯傷痕。婦人身上穿的是上等錦緞,色澤仍艷麗,應(yīng)是埋在這沒幾天。
“這不是柳氏么?”容景瞥見婦人的面容,神色突變。
“柳氏?”
“是曹祥曹老爺?shù)逆?。那日我和韓師兄去曹家時,曾見過她……”
曹況正擠在人群里,開始不以為意,直至聽到容景的話,驚駭不已:“二娘?”話音剛落,眾人齊齊朝他望過來,互相議論。
曹況心下躊躇,走近尸首,低頭一看,驚得張大了眼,果真是柳氏!他嚇得兩腿打顫,跌坐到地上,滿目驚怕。兩個家仆走過來將他攙起。
容景見竹成章已到后山,將發(fā)現(xiàn)尸首一事向他細(xì)稟。竹成章聽到死者是柳氏,也極為震驚。隨后看向眾人,目光陡然落在其中一人身上,正是尤長安。
唐放聽說后山出事,心想定和尤長安有關(guān),趕來看熱鬧。他已站在一旁看了許久,見竹成章目光鎖定尤長安,覺得眼下是個機(jī)會。
他扒開擋在前面的人,箭步奔到竹成章面前,斂容道:“不是弟子多口,這幾日只時不羽一人住在后山,而且他身上藏有刀,此事恐怕與他脫不了干系!”
尤長安下意識將手移向腰間,摸那柄短刀,正在思索,容景已走到近前,向她要過短刀,呈給竹成章。
竹成章一見此刀,面色一沉。
唐放暗暗得意,又向竹成章稟道:“時不羽手臂有傷,弟子猜測,正是被那婦人所傷!”
方才竹渙查驗過,柳氏的指甲縫里有皮屑和血漬,應(yīng)是掙扎時抓傷了施害者。若是尤長安手臂上真有劃傷,極有可能是她殺害柳氏。竹成章立即讓容景查驗她的傷口。
容景腳下略顯沉重,走到尤長安面前,遲疑了一下,隨后掀開她的袖子看,目光微微一顫,只見她的小臂上果然有幾道淺淺的劃痕。
眾人見狀,一片嘩然。
“時公子,真是你?”這令容景有些難以置信。
竹成章更是憤怒。他萬沒想到竟有人膽敢在風(fēng)回竹苑犯下這等事,將竹氏和他這個竹氏宗主置于何地!
“時不羽,證據(jù)確鑿,你還有什么可說的?”竹成章臉色鐵青,雙眼閃著嚴(yán)峻的光,幾乎無人敢與他對視。
松瑤聽聞后山發(fā)現(xiàn)尸首一具,急急拉著松逸上山。聽到竹成章質(zhì)問尤長安,松瑤不顧松逸的阻攔,沖到前頭,道:“竹宗主,時不羽不是那種人,不會干出殺人埋尸的勾當(dāng)?!彼钡棉D(zhuǎn)過臉對尤長安道,“時不羽,你快跟竹宗主解釋,此事不是你做的!”她搖著尤長安的手臂催促,可尤長安始終不說話。
唐放冷哼了一聲,暗諷道:“他心虛,自然無話可說!”
松瑤恨恨地瞪著唐放:“時不羽到底與你有何冤仇,為何你三番兩次誣陷他?”
“松瑤姑娘誤會在下了,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他若是清白的,手臂的傷又從何而來?”
松瑤一時答不上來,不知所措。
松逸沉吟了一陣,忽而心下一動,想起那日尤長安冒雨去找玉佩,回來時袖子無緣無故破了。她的手臂莫不是那時劃傷的?他疾步上前,向竹成章稟告此事。
竹成章閉眼聽著,待他講完,才睜開眼,凝視道:“此話當(dāng)真?還是你有意包庇他?”
“弟子不敢,方才所言,絕無半點虛假?!?p> 竹成章沉思了片刻,才點了一下頭,量松逸不敢在他面前說謊。
唐放見竹成章被說服,心里急了,忙說:“一個婦人無端端怎會死在這人跡罕至的山野,又偏偏是時不羽住進(jìn)后山的這幾日?與其說是巧合,不如說更像某人心腸歹毒,將其殺害。還請竹宗主明察!”
雖說唐放存有私心,但他的話并非全無道理。竹成章琢磨片刻,望向竹渙,語氣緩和道:“此事你怎么看?”
竹渙瞥了尤長安一眼,才轉(zhuǎn)回目光,答道:“柳氏并非死于時不羽的短刀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