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寂
月戈城城郊尚是北國之景,胡楊、棗林漫地,天高地闊,偶有蒼鷹飛旋。再往南下,林木愈加蔥蘢,逐漸闊別北地,山景秀麗,流水多情。
孟無顏趴在馬車窗沿的矮幾上,掀開車簾看著來往的真實,貪戀地欣賞這片再也不曾出現(xiàn)過的景色。雖然連著趕路數(shù)日,身子愈加困頓疲乏,卻因著想念爹娘,連心情倒也好了些許。
“巴爾湖!”
見到這湖泊,也就意味著只剩過半的距離,孟無顏開心的指著窗外。她驀然回首,見到辛扶蘇時卻是一愣,他臉上掛著的笑竟然…帶著酒窩。
孟無顏為自己內(nèi)心中的想法開心起來,卻又感到惆悵,就算他是閆奚澤,也已經(jīng)記起來久遠(yuǎn)的往事。那么,他究竟算辛扶蘇還是閆奚澤?
辛扶蘇微微挑眉,神情歸于平靜。
“半個時辰后到達(dá)下個城鎮(zhèn),明日便休息,車馬也乏了?!?p> 每到落腳點,辛扶蘇都會換新的馬匹,再精壯的悍馬也難以經(jīng)受這日夜奔波的勞碌,孟無顏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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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城官驛門口。
“干嘛那么謹(jǐn)慎地守著我?”
孟無顏換了身襦裙,頂著傍晚的夕陽踏出了門口。而辛扶蘇安安靜靜地跟在她身后,連呼吸都是謹(jǐn)慎。
孟無顏回眸笑道:“我去巴爾湖畔散步而已,怕我消失了不成?”
辛扶蘇腰間的玉闕輕輕抖動,忙牽起她的手帶出了門檻。手心溫?zé)幔蠠o顏倒也沒有反駁,乖乖地與他并肩而行。
巴爾湖畔兩側(cè)垂柳依依,商販云集,畫舫在湖心間自由穿梭。孟無顏深吸一口氣,這春日的氣息伴著柳絮掉在她的發(fā)間。
“云山城中樂坊歌舞技藝精湛,我想去技藝畫舫瞧瞧。”
畫舫?
他瞇起眼,孟無顏記憶中沒有這樣的畫面,難道自己造一個?思量之際,孟無顏已喚來小廝帶他們上船。輕舟隨波飄搖,在船夫的行動下朝畫舫游去。
辛扶蘇坐在孟無顏的對側(cè),在傍晚微黃的柔和的光線下,他臉上的傷口顯得柔和,映著水波泛起金色的光澤。孟無顏低頭含笑,輕輕撥弄舟側(cè)水花。
“辛扶蘇可不會這么看著我?!?p> 聞言,辛扶蘇準(zhǔn)備坐到她身旁,起身時小舟開始搖晃,便又棄了這個打算。
畫舫巍峨壯麗,走進(jìn)再看,眼前這金碧輝煌、紅紗漫布之景讓孟無顏傻了眼,噗嗤一聲笑出來,朗聲道:“閆奚澤,你是取了辛扶蘇在宮廷中賞舞之景吧。伏夷王朝民間的畫舫雖是精巧,卻也沒這般豪氣?!?p> 這段日子,礙于維護(hù)她平穩(wěn)的幻境,閆奚澤既不敢有任何大的情緒起伏,更無法坦然面對她。而她,竟早就知道了。
孟無顏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嘴,尋了個絕佳的觀賞位置屈膝坐下,樂聲繞梁,舞姬婀娜。她拿過玉瓶剛倒了半杯,卻見葉芝柔從舞姬中探出,身段優(yōu)美,比起尋常舞姬氣質(zhì)更甚。她是辛扶蘇的妻,也是伴他走過人生的女人。
孟無顏朝閆奚澤看去,又勾起唇角自嘲的笑起來:“無論以前還是現(xiàn)在,你都喜歡她這樣的類型,優(yōu)雅、溫柔?!?p> 卻從來不是我。
這句話孟無顏沒有說出口,她給自己斟滿酒,再飲而盡。
閆奚澤在她身旁坐下:“司妤…”
單是這聲輕喚,已讓孟無顏濕了眼,她倔強地笑著,冷艷的臉在無形中變得嬌柔,眸光流轉(zhuǎn)間已難掩情緒:“你不過只是承載辛扶蘇記憶的閆奚澤而已,不用帶著歉疚。再說,血契符的事只是巧合,我可沒有真的打算為你放棄什么?!?p> 閆奚澤將腰間的玉闕取下輕輕放在她掌心,那絲結(jié)扣順著她的手垂下絲穗。這段時間,辛扶蘇的回憶在他腦海中翻騰,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我曾經(jīng)很好奇你口中的扶蘇是何人,當(dāng)迷霧揭開那一刻,真是讓我沒有回旋的余地。我有很多話想告訴你,這些日子卻無從開口…”
孟無顏微仰著頭顱,強忍住委屈的眼淚,如從前般孤傲:“我不需要誰的歉疚,也不需要你來為他可憐我?!?p> “司妤…”
“閆奚澤你是聽不懂還是怎樣。我說了,我不需要誰的抱歉,尤其是你。就算我這輩子都困在血玉之墟,也不需要你來可憐!”
孟無顏打斷他的話,仰頭望起,卻在這時墜入閆奚澤的眼湖,他雙眼濕潤,若滿眼星辰。她想起告訴于心的話,喜歡一個人,是可以從眼眸中得到答案的??蓤猿至诉@么多年的執(zhí)念,又如何能面對內(nèi)心的脆弱。
“辛扶蘇故去之前,曾讓葉芝柔將玉闕放入墓中?!遍Z奚澤一字一頓地說著:“這不是偶然?!?p> ———
吾觀權(quán)勢者,苦以身徇物。
在她離去許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此句為何意。
我是辛扶蘇。
雪落無聲,炭火無形。
在這凜冬時節(jié),我終于也垂垂老矣,臥倒在病榻上。在這漫長的人生路上,我大部分時間都在試圖讓自己登上高位,重振辛家門楣,老天待我不薄,終嘗夙愿。
芝柔在旁邊哭泣著,她伴我走遍人生風(fēng)雨。彌留之際,出現(xiàn)在我腦海中的,竟然是她。
她嫌少笑,在我身前總是謹(jǐn)慎。
首次相遇原本是偶然,她被幾個孩子圍著,那雙眼像圍獵時在弓箭下的小鹿,緊張、害怕、不安,表現(xiàn)在臉上的卻是強裝作的淡漠和無所謂。直到她爹娘來詢,我才知道她竟然是富可敵國的孟氏獨女,孟無顏。
那時,在我心中就埋下了渾濁的種子。我頻頻與她偶遇,她更是避之不及,可她也不過是少女罷了。含羞帶拒,終是敵不過我的謀劃。
她嫌少笑,第一次見到她露出笑容時,我們尚是年少。
“公子想立軍功?”
她的心思細(xì)膩,我一說什么,又或者是還沒表達(dá)出來,她即刻都能猜穿。我笑笑,踏馬而上:“這是伏夷所有男兒的向往。對我,尤甚?!?p> “可你…受傷了?!?p> 我幼時曾從馬上摔下來過,普通的生活毫無影響,可讓我去帶兵打仗,卻也著實不大現(xiàn)實。而作為沒落的辛家,上戰(zhàn)場是贏得圣上注意賞識的最快途徑。
她又道:“無妨,公子將兵法熟識于心,定是如鵬程萬里。再則,孟家向來只是商戶,不受重視。如果能立戰(zhàn)功,那自也是好的。只要公子不嫌棄,我愿助一臂之力。有孟家的財力,公子的良計,再加上…”
她停頓片刻,而后笑起來,陽光灑在那不甚漂亮的臉上:“拳師傅曾說,我挺有騎射天賦。公子不方便的,我尚可代勞?!?p> 當(dāng)我看向她時,她立刻別過臉,揚起馬鞭向前去了。
隨著年齡的變化,越長大,我就越少見到她再度露出笑臉。她開始避開我,疏遠(yuǎn)我,尤其是從月戈城凱旋歸來回到王都后。這樣更好,若她纏著我,我倒是當(dāng)真不知如何應(yīng)對。
我當(dāng)初,是這樣想的。
直到某日,她徹底消失在我的世界里,取而代之的是孟家新出現(xiàn)的二小姐,她長相極美,卻和她有相似的眼神。
她出現(xiàn)在我的世界,將我生活中一切的安穩(wěn)都打亂了。往事開始浮現(xiàn)在腦海,她的笑聲總是縈繞在心頭。
我討厭她。
那消失的孟無顏,出現(xiàn)的孟司妤。
每當(dāng)看見她,孟無顏的樣子就不可抑制的閃現(xiàn)在我的腦海。我討厭這樣的自己,討厭因為利用人心而感到愧疚不安的自己??筛鷻?quán)勢相比,這愧疚來說簡直不值一提。直到后面,我親手奪走孟氏族人和她的性命,成為我抱負(fù)下的墊腳石。
毒酒入腸,這是我?guī)Ыo她最后的歸宿。
她在我眼前笑起,笑得克制又不失光彩。我欲伸手去摸,枯瘦的手卻什么也抓不住。淚水擋住了我本就模糊的視線,力氣逐漸從我身體里消失。我的手顫顫巍巍,已不聽使喚,我艱難地盡最后一絲力氣指著那塵封多年的木匣:“那玉闕…放…放墓中…”
我這手上,染了她的血,負(fù)了她的情。欠她的,大概一輩子都還不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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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如何!”
這回憶像是大石在她心頭壓著,她嗖然起身,將玉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早已淚眼婆娑。
“他錯了,錯在權(quán)勢迷眼,看不清自己的內(nèi)心??赡遣皇俏?,我知道對你的思念,對你的愛,我知道當(dāng)我以為你消失再也不見后那斷腸的苦楚絕非虛假?!?p> “司妤?!?p> 指腹微糙,閆奚澤的指尖滑過孟無顏的手,拿起它輕覆在自己臉上?!拔覑勰恪?p> 河畔挺身而出的少年,是她最感激的相遇。這束光將她從孤僻中帶出,重新找到與人交往的信心。因為他,她得以遠(yuǎn)出王都,見識伏夷的大好河山。
也是因為他,她才是她。
經(jīng)歷背叛、滅門之痛,歷經(jīng)千秋之寂。有多少個日夜,她在忘川河畔站著,那河面出現(xiàn)的容貌,從來都是他。
少年干凈美好。
一如此刻印在她眼前的干凈模樣。
還記得那日再見的畫面,他伸出手來:我叫,閆奚澤。
孟無顏的睫毛輕顫著,掉落一滴清淚。那眼前的水霧擋住了她的視線。忽然間,晚霞的光在云層翻滾,雀鳥翩翩起舞,輕啄她的紗衣。風(fēng)欲來,吹散漫林花雨,涌入畫舫,飄落在她的手上。
“孟司妤!”
是閆奚澤的聲音。
她抬眸,所有的幻境都消逝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墜入殷紅色的荒原。她看見自己身形如空,再也看不見閆奚澤,瞬間化作遍地塵埃,最終不見蹤影,消散而去,徒留滿地荒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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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野若沙
最后的幾章改了無數(shù)版本,終于敲定了…下一章大結(jié)局,全數(shù)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