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家是上京最大的世家之一,一月戰(zhàn)事平后,各地仍有動蕩,上京城中遭此一劫,亦是蕭條了很多。
殿下時常入宮去與閣老議事,又時常出宮去視察京中情形,待在東宮的日子越發(fā)的少。前朝的事情繁雜,后宮也未曾安寧。陛下先前曾納了鐘離家的一位女子為妃,那女子從前雖無盛寵,但憑著鐘離家的聲名,亦是個住在主殿的娘娘。從前我不曾見過她,只曉得她向來是本分知禮的,也不曉得爭寵,只是安安靜靜的、日復一日住在御苑西邊的浣玥齋里??社婋x家覆滅以后,她大約是瘋魔了一般,成日里尋死覓活,鬧出好多事來。陛下卻一直并未有發(fā)落,既沒有賜死,也沒有廢黜或是驅逐。吳貴妃每每說,許是陛下念及舊情。我總是在想,哪里有的舊情呢?從前鐘離家興盛之時尚且難見一面,現在陛下便更不會去寬慰。如何能有舊情?興許,陛下從來不曾記得她。
不過吳貴妃素來心善,又是極講規(guī)矩的,想著鐘離氏這般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便時常來尋我想一想對策??晌矣谶@些事便更是束手無策,鐘離氏如今什么都沒有了,仿佛真的是不顧一切,瘋魔起來。從前的鐘離氏,我知曉的雖然不多,但卻也可以肯定,那樣大世家的小姐,必然是行事端謹,步步留心時時在意,況且鐘離家又以家風嚴謹聞名,想來早是拘束慣的,如今這般,或許是一種解脫。最后是長樂長公主奏明了陛下,請旨褫奪了鐘離氏的位份,把她送回了鐘離家的老宅,又遣了人好生照顧著。我不知道她后來的景況,只是忽然覺得,若是一直在那朦朧虛幻之中,對她來說未嘗不是好事。
長樂長公主雖與陛下是異母所出,但感情卻頗為深厚。陛下的姐妹之中,只有她如今還在京中,安安穩(wěn)穩(wěn)的留在故土。不過她倒是一直沒有嫁人,居所也離宮中崇佛之處很是相近。宮中舊事我并不知曉,但她待我總是甚是親熱,仿佛舊識一般。聽聞從前宮里也有一位小公主喜紅衣高冠,從前曾在天街上打馬而過,英姿颯爽,不愛守那宮中的規(guī)矩。不知道,那人是不是長樂公主。只是如今事過境遷,那一襲紅衣,終究只是在舊夢里了。
后宮中繁雜的事不少,九公主及笄之禮因為正在戰(zhàn)事之中一切從簡,那這明止禮則自然要大辦,中宮空虛,這般的事,便落在了我這個太子妃的肩頭。不過這個熱鬧我還是分外愿意摻和的。不僅為了阿九,這明止禮本身也比及笄之禮有意思很多。明止禮乃是我朝歷來所重的大禮,冠禮或是笄禮之后,父母可以自由定下這明止禮的時間,行過此禮,便視為真正的成人,可以嫁娶婚配。而這明止禮也不似冠禮笄禮那般繁雜,更為隨意些,尋常人家不過辦次家宴,長輩囑咐兩句便罷了。雖然形式并不講規(guī)矩章法,但我朝素來重視此禮,何況阿九是天家的公主,自然不能草率。
忽然想起,阿姐連這明止禮都沒有行過。無端竟又懷想起這些舊事,倒是悲從中來。我又想了想,我的明止禮也是倉促而辦的。當時陛下賜婚的旨意突然便來了,婚期定的又急,所以當時急急替我補上了這明止禮以便正式下聘,所以我對那時的記憶也并不深刻。沒了參照,這事便愈發(fā)難辦,我正愁著,忽然來了陛下召見我的旨意。我心里想著大抵是為了這事,便直接就去了清心殿。
從前陛下并不曾單獨召見我,除去大節(jié)或是禮制所需,殿下很少帶我去拜見陛下。所以到了清心殿的階前,我才忽然有些緊張起來,還未來得及喚遇兒去知會殿下,景公公便已經迎了出來。景公公是陛下身邊的總管,極是老道。佛家有言“笑面佛”,大抵可以作喻。他多年在宮中經營,見過不計其數的人,此刻也一如往常,擺著一張笑臉,伸手引我進殿。這般我卻也不好再遲疑,只能跟著快步進去。
陛下并不在正殿召見我,景公公卻把我引到了東側的暖閣之中。早有宮人打起了層層簾幕,低著頭畢恭畢敬的候著。卻見簾幕盡頭,陛下端坐在那里,似是在想些什么,面前早布好了御膳。
景公公引著我,我也只能快步跟著,心里卻是疑惑。清心殿乃是陛下的寢殿,如今又在這暖閣設宴,連我都知曉這于禮不合,那陛下此舉,又是何意呢?
規(guī)規(guī)矩矩行了禮,抬頭見陛下的神色倒是還算和善。我起身坐到了陛下對面的位子上,景公公早領著宮人們都退下了。一下閣中安靜極了,氣氛有一絲詭異。
不過此時卻有一個奇怪的想法忽然出現:我從前不曾侍候過殿下用膳,如今這些宮人都退下了,陛下若是考起我來,豈不是大大的不妙?
這一想幾乎把自己逗笑了,但轉瞬就明白,陛下召我前來,定不會為這般無聊的小事,何況我行事不合規(guī)矩,合宮都是知道的,又何必再做印證。
果然陛下一下就直入主題:“昨日閔寧傳了奏報,虞大人到了永安之后,竟想出了個絕妙的法子,除了為害多年的水患,如今逢著時艱,還慨然接濟流民,永安百姓無不稱贊啊。連朕選的永安令守都難解的禍患,虞大人一下便根除,怨不得他也要叫虞大人一聲“先生”啊。”
我心中一沉。陛下的話說的婉轉,但其中意味卻是極為明顯。我雖然不明白朝堂中的事,卻知曉,令守乃是永安地方的最高長官,父親被他尊一聲“先生”,陛下想來便不悅。
我規(guī)規(guī)矩矩的跪下:“為陛下分憂,乃是本分。永安令守多年治水頗有經驗,家父也不過是略盡綿力。永安百姓如今生活安樂,西南安定,便是好事,何人之功,并無分別。”
“朕瞧著虞大人年歲漸長,如今這般在外面也甚是辛苦。當時被參的,不過是虞家的族親,你父親并未有太大的過錯。是朕在氣頭上,才叫虞大人亦流徙到永安。朕也甚感后悔。不如這般,叫你父親理出當時那些品行不端的子侄押回上京單獨懲處,他也算將功折過,如此,便回上京,莫要再去那荒僻之地了。太子妃擬一封家書,替朕提一提此事可好?”
原本這是天大的喜事,可此時我卻覺得心寒。要父親以那些子侄的性命換自己的官圖亨通,未免太過殘忍。況且,這般換來的富貴,又能存續(xù)多久?只怕仍是同樣的過眼云煙,只要帝王一句話便可以收回。
“回陛下,家父曾言,無論身處何方,都不敢忘卻家國之事,不敢忘卻為陛下分憂,造福萬民之責。這是初入仕時家父便立下的誓言,如今依舊不敢背棄。身處朝堂,家父便抒淺見,身處畿輔,便觀民情,身處遠郊,亦可以開化邊民。無論在何地,家父都愿盡綿力以報君恩。家母曾說,從邶山嫁到上京,還不曾見過我大箐的許多山河風貌。如今這般,倒也是全了他們的心愿?!?p> 陛下卻忽然笑了:“好。當真是不卑不亢?!倍笏肿魍锵У臉幼樱骸叭羰悄惆⒔阌心阋话氲挠乱?,朕當年倒也不妨全了太子的心愿?!?p> 我心中似有萬柄利刃劃過??v然早是知道的了,但如今聽陛下這么說,還是覺得心痛異常。到底是陛下不愿意阿姐嫁給太子殿下。殿下是重情之人,若是得了阿姐,阿姐便是殿下的軟肋。
陛下瞧我神色凝重,親自扶起我,似是隨口閑話:“朕前些日子瞧見陳家的女兒業(yè)已長成,卻是秀外慧中,極是溫柔妥帖。朕想著太子一直沒有納側,太子妃一直忙著后宮諸事,太子身邊也沒有一個貼心的人……”
不知為何,我?guī)缀跏遣挥勺灾鞯毓蛳拢雎暣驍啵骸氨菹隆?p> 分明知道早晚會有這么一天,此刻心里卻仍是混亂繁雜極了。嫁到東宮之前,阿娘就囑咐過我要大度,那時我覺得無所謂,殿下要置多少姬妾都同我沒有關系,可是如今,我卻有些慌亂。
我在心里盤算著。陳家的女兒……陳姓的大家并不多。汝南陳家到底只是商賈出身,女兒嫁與太子至多做個承徽,岑西陳家的女兒都是許了人家的,至于上京中的這個陳家,又怎會甘心讓女兒作側室……
陛下卻是不惱:“說起來,這位陳氏女,還是太子的表親,往日都是熟絡的。太子妃可愿意讓她入東宮啊?”
我心中頹然。陛下雖然是在問我,可我卻并沒有拒絕的權力。我依舊跪在地上,無力感在心頭蔓延。如今虞家已經失勢,我并沒有任何可以依憑的東西。
“太子妃生淵兒的時候傷了身子,往后怕是難以有孕。朕也是擔心太子妃......”
我又一下跪伏,陛下忽然頓了頓。方才的話說得甚是中肯,仿佛是在勸解,但語氣卻是那般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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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步步留心時時在意出自《紅樓夢》 補一個設定,閔寧是郡級,下設永安。所以奏章是閔寧的官員呈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