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新宿區(qū)。
失落櫻小區(qū)。
一個少年提著購物袋,站在一號樓樓下等電梯。他穿著POLO衫和牛仔褲,半長的黑色頭發(fā)耷拉在額頭,眼睛明亮清澈。
渡邊澤,霧禾瑰大學(xué)大一學(xué)生,這個月剛滿十七歲。
兩個年輕女孩從渡邊澤身邊路過。她們看到渡邊澤時微微側(cè)目,眼睛里不約而同迸發(fā)出驚艷的光。
“那個人好帥?!币粋€女孩說。
“是啊。就好像從電視里面出來的?!绷硪粋€女孩紅著臉說。
“我覺得他就像玩偶,好想把他抱在懷里?!钡谝粋€女孩手捧著臉,神情癡迷。
“我們要不要過去跟他說兩句話呢?”
“不要了吧……他說不定會討厭我們?!?p> “——噠!”
電梯下來。
少年走進電梯。
兩個女孩看著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電梯另一側(cè),悵然地嘆了口氣,遲遲無法挪開視線。
渡邊澤輕輕呼出一口氣。
“又被人討論外貌了……”
因為相貌原因,渡邊澤從小到大沒少被人非議,幾乎成了他的一塊心病。古時候長相漂亮的女性為了不被騷擾特意在臉上戴個面紗,他渡邊澤總不能也那么做吧?
“渡邊哥哥回來啦。”
渡邊澤打開門,客廳中一個小男孩對渡邊澤說。
小男孩叫山本有恩,今年十歲,是小學(xué)四年級的小學(xué)生。
渡邊澤進屋的時候,他正趴在客廳的茶幾上寫作業(yè)。
他身旁坐著一個年紀三十多歲接近四十歲的男性,穿著洗得發(fā)黃的襯衣和皺巴巴的西裝褲。
這個男性叫山本千圖,是有恩的父親。無業(yè)。他們是這棟房子的租戶。
“嗯?!倍蛇厺烧f,“有恩在寫作業(yè)嗎?”
“在寫漢語作業(yè)。”
“漢語……”渡邊澤面露回憶,“漢語是一門好語言,有恩一定要好好寫哦?!?p> “我會的。我知道渡邊哥哥最喜歡漢語,你的漢語說的可好啦!”
兩個人說話的時候,山本千圖低著頭,看都沒有看渡邊澤一眼。
“渡邊哥哥找到工作了嗎?”有恩問。
渡邊澤表情一囧。
“呃……呵呵。暫時還沒有?!?p> “哦。”有恩說,“如果渡邊哥哥最近手頭拮據(jù),我可以把我的零花錢借給渡邊哥哥。我媽媽最近又給我了零花錢?!?p> 山本有恩的母親小林花是個相貌美麗,性格溫婉的女人。在東京一家公司當課長,工作能力強大,連公司的社長都對她刮目相看。渡邊澤見過她兩次,總是穿著一身相當干練的職業(yè)裝。
“還不到那種地步?!倍蛇厺烧f。“再說我也不能跟一個四年級的小學(xué)生借錢。我好歹是大學(xué)生?!?p> “渡邊哥哥只有十七歲?!?p> “那也是十七歲的大學(xué)生?!?p> “唔……”有恩咬著圓珠筆的筆頭?!岸蛇吀绺缢坪醺X很沒有緣分呢。”
“有恩,小孩子說話不可以揭人傷疤哦?!倍蛇厺尚Σ[瞇地說。
“渡邊哥哥,我下次不說了?!?p> 這時候山本千圖一巴掌打在有恩頭上。
“寫作業(yè)不要分心,你就是因為這樣期中考試才考不到好名次,才讓我在你同學(xué)家長和老師面前丟人!”
山本有恩急忙低下頭寫作業(yè)。
渡邊澤微微皺眉。
他想要說什么,有恩忽然抬起頭,朝他投來一個“渡邊哥哥拜托不要那么做”的視線。渡邊澤嘆了口氣,提著兩個購物袋往廚房走過去。
從有恩身邊走過的時候,渡邊澤注意到奇怪的現(xiàn)象。
有恩的筆尖停在一個成語填空上,剛準備落筆,但是手忽然像被蜜蜂蟄了一下縮回來。
“這道成語不會填么?”山本千圖冷冷地問。
有恩沒有說話,只是筆尖不停顫抖。
有恩的成績很好,尤其是漢語成績在渡邊澤的輔導(dǎo)下幾乎有初中生的水平,不會被小學(xué)四年級的題目難倒。渡邊澤不由得感到詫異,停在有恩身邊,朝有恩的練習冊看過去。
題目是“知恩__報”。
渡邊澤心頭猛然一驚,回頭看有恩的神情。
有恩害怕地盯著這個成語,手緊緊地攥著圓珠筆,嘴唇輕輕發(fā)抖,額頭流下冷汗。山本千圖又在有恩頭上扇了一巴掌。
“這個知恩圖報的成語你都不會填么?這是你名字里面的字,你為什么不會?你說你為什么不會?”
有恩捂著腦袋沒有說話。
這時從客廳的窗戶灌進一股冷風,把有恩的練習冊吹得嘩嘩作響。
現(xiàn)在是六月,東京的氣溫高得出奇。但是這股風卻吹到身上卻恍若刀割,令人毛骨悚然。有恩像冬天公園的小狗般縮了縮身子。
渡邊澤轉(zhuǎn)身把窗戶關(guān)上。
回到有恩身邊時,有恩已經(jīng)把知恩圖報的填空填好。
渡邊澤在冰箱碼放東西,聽見客廳中山本千圖問有恩:“有恩,你知道我為什么給你起名有恩嗎?”
“爸爸是希澤我知恩圖報。”
“爸爸對你怎么樣?”
“爸爸對我……對我很好?!?p> “你恨不恨爸爸從你媽媽那里把你搶過來?”
山本有恩搖頭。
山本千圖一巴掌扇在有恩頭上。
“你明明就恨!你不說我也知道,你那雙眼睛跟你媽媽一樣,我看到他們就知道你們在想什么。你們都看不起我,你們從來都看不起我!”山本千圖厲聲說。
山本有恩低下頭不敢說話。
山本千圖摸了摸有恩的臉。
“兒子,你知道爸爸的夢想是什么嗎?”
“爸爸的夢想是出人頭地,讓親戚朋友們都瞧得起你?!?p> 山本千圖惡狠狠地說:“我才不需要所有人都瞧得起我,那幫狗眼看人低的雜種!我才不在乎他們會怎么看我!我以后肯定會掙大錢,給你在東京買大大的房子,比他們那些人加起來都打。我會在乎他們的看法么?你以后再說這種話,我就打你。”
“爸爸我以后再也不說了?!?p> “真是爸爸的乖孩子?!?p> 山本有恩把漢語練習冊收起來,拿出數(shù)學(xué)練習冊。
他咬著圓珠筆的筆頭,對著一道數(shù)學(xué)題思考一會兒。
山本千圖的巴掌再次落在他頭上。
山本有恩被這一巴掌打得猝不及放,吃痛地捂著腦袋,嘴里的圓珠筆掉在茶幾上,眼睛水汪汪。
“爸爸……為什么打我?”
山本千圖手指指著有恩。
“這么簡單的一道數(shù)學(xué)題你都要想那么久,你是不是上課的時候又在開小差?”
有恩上課的時候從來沒有開過小差,這道數(shù)學(xué)題是馬上要參加的數(shù)學(xué)比賽的特訓(xùn)題目,老師課上沒有講過。但是他不敢把這些告訴山本千圖,山本千圖不僅不會相信,反而會認為他在找借口,更加生氣。
山本千圖見有恩不說話,神情變得越發(fā)狠厲。
“你以為不說話我就拿你沒辦法嗎,跟你媽媽那個賤女人一個臭脾氣?!?p> “爸爸,我……我媽媽不是賤女人,她是我媽媽。”
山本千圖又一巴掌扇在有恩頭上。
“她已經(jīng)不是你媽媽了!她把我們父子倆都踹掉了!你知道什么叫踹掉了嗎?她不要我們了!她跟我離婚了!”
“——嘎吱。”
玄關(guān)的門忽然打開。
一只金帶羅馬涼靴踏進屋內(nèi),隨即進來一個絕美的女孩。
女孩一頭烏黑的華麗長發(fā),額頭蓋著彎曲的劉海。眼睛明亮,鼻梁高挺,嘴唇薄而殷紅。穿著短針織衫和米色短裙。
理香織,這間屋子的主人,霧禾瑰大學(xué)大三年級學(xué)生。渡邊澤的青梅竹馬和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姐姐。
理香織把羅馬靴換掉,穿著白色拖鞋走進客廳。
“香織小姐好。”有恩說。
“有恩在寫作業(yè)么?”理香織問。
“嗯?!?p> “渡邊哥哥回來沒有?”
“渡邊哥哥在冰箱那邊?!?p> “我讓渡邊哥哥買了不少好吃的,晚上給你做豐盛的大餐。”
有恩小心翼翼地看了山本千圖一眼。
山本千圖惡狠狠地盯著理香織,冷冷地哼了一聲。他注意到有恩看向他的視線,朝有恩冷冷地瞥一眼,有恩趕緊低下頭。
“謝謝香織小姐?!庇卸餍÷曊f。
“不用客氣?!?p> 理香織來到渡邊澤身旁。
“香織姐今天沒有去調(diào)查都市傳說么?”渡邊澤問。
“都市傳說已經(jīng)調(diào)查完畢啦,現(xiàn)在要做的是整理資料,保存檔案,豐富我們靈異研討會的靈異資料庫?!崩硐憧棌澲劬?,笑瞇瞇地說。
理香織是霧禾瑰大學(xué)靈異同好會的會長,經(jīng)常出去調(diào)查稀奇古怪的都市傳說。從渡邊澤認識理香織開始,理香織就對都市傳說、未解之謎、神秘事件和鬼故事有異乎尋常的偏愛,尤其喜歡看各種恐怖片。
“可是都市傳說都是假的吧?!倍蛇厺烧f。
“不對哦?!崩硐憧椨沂质持富瘟嘶?,“靈異同好會第一宗旨,所有都市傳說都是真實存在的。話說澤今天的打工怎么樣?”
有恩聽到理香織的話,也朝這邊看過來。
渡邊澤對有恩使了個眼色,示意有恩不要把他沒有找到工作的事情說出來。有恩點點頭。
“打工……還不錯?!?p> “當家教很辛苦吧?”
“家教?”
“澤上次不是說在繁華街給一個國中的小孩當家教么?”理香織歪著腦袋。
“哦……哦!”渡邊澤不記得什么時候說過這種話,男人的嘴騙人的鬼,渡邊澤把自己都給騙進去,只能硬著頭皮往下編,“國中我還勉強能對付……”
渡邊澤說完,把手伸進口袋,掏出買東西剩下的錢。
理香織經(jīng)常讓渡邊澤購置家里缺少的生活品,美其名曰自己上課忙沒有時間買,其實是想用這種方式間接給渡邊澤零花錢。
每次買東西之前,理香織都會給渡邊澤超出預(yù)算數(shù)倍被的shopping資金,不管渡邊澤怎么花,這些錢總有一大部分剩下來。渡邊澤每次把錢還給她的時候,理香織都會說這些錢渡邊君你先收著,下次再買東西的時候拿出來用。
但是實際下次理香織又會給超多的資金。
理香織見渡邊澤動手,就猜到渡邊澤想做什么。她拿起食材翩然走進廚房,關(guān)上廚房的門,把頭發(fā)攬起來,系好圍裙,對渡邊澤說:“澤先回房間休息一會兒吧,等飯好了我叫你。”
“可是這些錢……”渡邊澤攥著錢說。
“?。繚稍谡f什么?廚房里面太吵我聽不到?!?p> ……
渡邊澤關(guān)上房間的門,躺在床上,拿起床頭一本漫畫。
他看了兩頁,忽然眼睛一動,朝門的方向看過去。
房間的隔音效果極好,畢竟是東京頂級的小區(qū)。但是渡邊澤的五感比普通人敏銳,這才聽到客廳的聲音。
“你怎么又在分心?”山本千圖說。
“爸爸,剛剛香織小姐回來了。”
“我知道她回來了。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那個女人有這么漂亮的房子,還穿那么奢侈的衣服,肯定打心眼里瞧不起我們。”
“香織小姐不是那樣的人。”
“你知道什么!”山本千圖的聲音越發(fā)激動,“這個屋子里面那個女人唯一瞧得起的,只有那個叫渡邊澤的。你知道她為什么瞧得起那個渡邊澤么?”
“因為渡邊哥哥是個好人?!?p> “呸!好人個屁!他就是個吃女人軟飯的小白臉。那個女人瞧得起他,是因為她喜歡那個小白臉。你看她跟那個渡邊澤說話的時候,口氣又溫柔又甜膩,好像那個渡邊澤是她男朋友。簡直不知檢點!”
“爸爸你不能這么說香織小姐。當初如果不是香織小姐收留我們,我們連住的地方都找不到?!?p> “我稀罕她收留么?假惺惺。她愿意把房子租給我們,是擔心別人說她跟那個渡邊澤的閑話,用我們掩人耳目。只有你這種蠢貨還會相信她跟那個小白臉是好人。你跟你媽媽一樣,都是蠢貨!”
“爸爸,我是蠢貨,媽媽不是蠢貨?!?p> “我說你們是你們就是。你敢跟我頂嘴?”
山本千圖和有恩說話的時候,有恩的聲音始終放得很低,而山本千圖的聲音卻很大,響徹整個客廳。
但是廚房中,理香織一邊哼著不知名的歌曲,一邊忙碌料理,對客廳中的聲音充耳不聞。
“爸爸我不敢跟你頂嘴。你是我爸爸?!?p> “你還知道我是你爸爸?”
“爸爸……永遠是我爸爸。”
渡邊澤把漫畫放在枕頭邊,從床上坐起來,走到門邊。
“那個女人為什么今天晚上特意為你做頓飯?”山本千圖問。
“我……我不知道?!?p> “哼!肯定為了給那個小白臉做飯,故意拿你當幌子。從我們住進來,那個女人就沒有正眼看過我們,我們只不過是她跟那個小白臉親親我我的擋箭牌?!?p> “爸爸,香織姐的料理做的很好吃,我媽媽都夸贊過?!?p> “那個女人細皮嫩肉,根本不像會做料理的手。你媽媽那張嘴會品嘗出來什么?她說好吃,那肯定是無比的難吃?!?p> “媽媽也說爸爸做的料理好吃?!?p> 山本千圖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他瞪著有恩。
“不許跟我提那個賤人!”
房間內(nèi),渡邊澤把手放在門把手,準備開門的時候,恰好傳來理香織的聲音。
“澤,出來吃飯?!?p> “好的,香織姐。”
渡邊澤走出臥室,朝客廳看了一眼。
有恩沖他笑了笑,接著低頭寫作業(yè)。
渡邊澤的房間到餐廳要穿過客廳,他路過山本千圖身邊的時候,山本千圖斜著眼睛冷冷地看著他。等到渡邊澤走開,他依然死死地盯著渡邊澤的背影。
“可惡的小白臉!就是有你們這種人,女人才會拋棄他們原來的老公?!?p> 渡邊澤在餐桌邊坐下。理香織擺放好碗筷,坐在渡邊澤身邊。
“有恩,吃飯啦?!崩硐憧椇?。
有恩看了山本千圖一眼。
“那么難吃的料理,你敢去吃一下試試。”山本千圖惡狠狠地說,“你的作業(yè)寫完了嗎?”
“香織小姐……我……我作業(yè)還沒有寫完,等會兒再吃?!庇卸髡f。
“小孩子正在長身體的時候,怎么能不吃飯呢。更何況這頓飯是專門為你做的?!?p> 有恩又看了看山本千圖。
山本千圖的臉上冒出煞氣,看著有恩一言不發(fā)。有恩委屈地縮了縮腦袋。
“香織小姐……我……我現(xiàn)在還不餓?!?p> 說完,有恩的肚子咕咕叫了兩聲。
理香織無奈地搖搖頭。
“現(xiàn)在的小孩子簡直是被功課綁架的奴隸,我跟你渡邊哥哥跟你這么小的時候,功課從來都不做,還不是好端端地上了大學(xué)?!?p> “香織姐,那是你硬拉著我去外面玩。”
“渡邊君,姐姐沒有讓你說話的時候,要保持安靜哦?!崩硐憧椥Σ[瞇地說。
渡邊澤埋頭吃飯。
“有恩,飯我給你放在餐桌,等會兒你吃的時候,我給你熱一熱?!崩硐憧棇χ蛷d說。
“謝謝香織小姐。”有恩回答。
“我記得澤今天家教結(jié)束的時間是晚上七點吧,怎么今天這么早就回來了呢?”理香織問。
渡邊澤端著碗抬起頭,神情茫然。他不記得什么時候說過家教七點結(jié)束,估計是某次理香織問他,他隨口編出來的。
“啊……那個……”渡邊澤支支吾吾,“今天家教的孩子身體不舒服,所以家長讓我提前下課,不過家教費沒有給我少算。”
“那家的主人真好呢。”
“呃……確實是好人……”
“這么簡單的題你居然都做錯,你是覺得丟我的人丟的還不夠么!”
突然從客廳傳來山本千圖粗暴的怒吼聲。
渡邊澤朝客廳扭頭,剛好看到山本千圖胳膊掄了個大角度,一巴掌扇在有恩臉上。有恩被這一巴掌打得仰面朝后面跌倒,手里的圓珠筆抓不住,掉在茶幾上,又從茶幾滾落到地面上。
理香織聽到客廳圓珠筆的聲音,側(cè)頭問:“有恩,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沒……沒什么事香織小姐,我的圓珠筆掉了?!?p> 有恩急忙從地上爬起來,捂著臉神色慌張。
“記得寫完作業(yè)吃飯哦?!?p> “好的,香織小姐。”
理香織轉(zhuǎn)過身,湊到渡邊澤耳邊,小聲對渡邊澤說:“有恩的媽媽今天晚上就要來接他回去,今天上午我還在家的時候,房間的東西已經(jīng)收拾好啦?!?p> “這么快么?”
“畢竟把有恩留在這里,他媽媽也不放心?!?p> “所以這頓飯其實是有恩的踐行飯?”
“是啊。可是那孩子沒吃呢?!崩硐憧棁@了口氣,“澤知道當初山本千圖先生為什么跟他妻子離婚么?”
“不知道。”
“今天我跟有恩媽媽交談的時候,有恩媽媽告訴我,離婚的原因是家暴?!?p> “家暴?”
“有恩媽媽說山本千圖先生在家的時候,經(jīng)常無緣無故打罵她,有時候她下班回家,山本千圖先生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說什么今天公司的領(lǐng)導(dǎo)瞧不起他,給他臉色看。要么就是今天公司新入職的新人仗著學(xué)歷比他高,對他不屑一顧,說著說著就開始罵有恩媽媽。有恩媽媽如果接腔,他罵的更難聽。不接腔,山本千圖先生就說有恩媽媽瞧不起他,不跟他說話,然后動手打人。”
“過分?!?p> “澤能猜到山本千圖先生打人的原因么?”
“是因為山本千圖認為妻子比他賺的錢多,自己男人的自尊心無法接受,又沒辦法超過妻子,所以惱羞成怒?!?p> “欸?澤怎么猜到的?”
渡邊澤看了客廳的山本千圖一眼。
山本千圖正指著有恩,厲聲斥責。
有恩低著頭坐在他面前,嚇得瑟瑟發(fā)抖。
“說不定我其實非常了解山本千圖先生的性格?!?p> “其實之前他們兩個鬧離婚很多次,但是山本千圖先生都沒有同意,最后在有恩外公外婆的逼迫下,山本千圖先生才不得不讓步,條件是孩子必須跟著他?!?p> “有恩媽媽能答應(yīng)么?”
“起初當然不答應(yīng),但是被家暴得無可奈何,只能想著先離婚,然后再把孩子爭取過來。當時想的是山本千圖先生的工資不足以養(yǎng)活孩子,等到他感到吃力的時候,再趁機花一筆錢從他那里得到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不過沒想到山本千圖先生居然直接把房子給賣掉,就這么死咬著牙不還給有恩媽媽?!?p> “如果當初香織姐沒有把房間租給山本千圖先生,說不定有恩已經(jīng)回到他媽媽那里了?!?p> 理香織拉著渡邊澤的衣服,悲傷地看著客廳方向。
“當初我也不知道山本千圖先生居然是這樣的人。我看他一個單親父親帶小孩不容易,所以才想要收留他們。不過就算是為了有恩,我也不后悔?!?p> 渡邊澤看向窗外。
一層烏云把月空罩住,天空變得一片漆黑。
渡邊澤又看向山本千圖。
山本千圖身上隱隱散發(fā)出黑色的霧氣。霧氣往屋子的四周飄散,并逐漸融合進環(huán)境中。理香織打了個寒噤。
“為什么突然感覺有點冷呢?澤開空調(diào)了么?”
“沒有。”
“澤把餐廳的燈打開好么?”
渡邊澤站起身,按下燈的開關(guān)。燈亮起來,但是接著仿佛接觸不良般開始不停地閃爍。
“怎么回事?燈泡壞掉了么?”理香織仰頭看著天花板問。
渡邊澤朝山本千圖瞟了一眼,沒有說話。
“——啪嚓。”
燈泡發(fā)出兩聲破碎聲,一下子滅掉。
“燈居然壞了。而且似乎越來越冷了呢?!崩硐憧棻еp臂說。
“香織姐你先回房間休息一會兒,這里我來收拾。”
“怎么能麻煩澤呢。”
“我有些話想單獨跟有恩說?!?p> “這樣啊……”理香織越發(fā)地感覺的冷意,“那么我先回房間,碗筷就放在這里哦,等我出來收拾。”
……
“那個可惡的女人終于走了,她在這里我就感到不舒服?!崩硐憧椈胤块g后,山本千圖對有恩說。
“爸爸,香織小姐不是可惡的女人,她是我們的恩人?!?p> 山本千圖一巴掌揮在有恩頭上。
“我說是可惡的女人就是可惡的女人,你不準頂嘴!你看那個可惡的女人居然專門給那個小白臉做飯,我越看越覺得生氣,那個女人難道就那么恬不知恥嗎?!?p> “爸爸,如果香織小姐對渡邊哥哥有好感,給渡邊哥哥做飯也不奇怪。你說過喜歡一個人,就會忍不住給她做飯,就像你當初跟媽媽在一起的時候那樣?!?p> “不準提那個賤女人!”
山本千圖舉起手,想要再打山本有恩。
但是他眼前忽然浮現(xiàn)小林花吃他做的料理時候驚喜的樣子,還聽見小林花說:“山本君做的料理真好吃,每天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吃到山本君親手做的料理?!?p> 山本千圖放下已經(jīng)揚起來的手,垂下頭,看著地面。
“爸爸,你怎么了?”
“有恩你說的沒錯,我曾經(jīng)經(jīng)常給你媽媽做料理,她很喜歡吃我做的料理?!?p> “爸爸想媽媽了嗎?”
“這不是小孩子應(yīng)該問的問題?!?p> “爸爸……媽媽馬上就要過來了。”
山本千圖忽然抬起頭,臉色大變。
“那個賤女人過來做什么?”
山本有恩有些畏懼。
“媽媽……媽媽過來接我去他們家?!?p> “我不允許,你是我的兒子,不是那個賤女人的兒子,我不允許她把你帶走!”
“可是……可是她是我媽媽。”
“你沒有媽媽,你只有我,我是你爸爸。”
山本千圖站起身,皮膚變得慘白,臉上和身上彌漫著可怖的黑氣。這些黑氣溢散到屋子四面八方。房屋內(nèi)的溫度越來越低,客廳的燈開始劇烈閃爍,然后啪得一聲碎掉,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懸掛在天花板上。
“爸爸,你怎么了?”有恩仰頭看著山本千圖。小臉滿是擔憂。
“誰都不能把你從我身邊帶走!誰都不能把你從我身邊帶走!”山本千圖按住有恩的肩膀,歇斯底里地說:“我是你爸爸,我才是你爸爸,你沒有媽媽,那個賤女人不是你媽媽!”
有恩露出痛苦的神情。
“爸爸你按疼我了?!?p> 山本千圖充耳不聞,雙手逐漸縮緊,力氣越來越大。
他的手指原本是蒼白色,逐漸變得干枯,露出骨頭的形狀。
有恩感覺肩膀的骨頭都要被捏碎,他想要掙扎,但是身體卻被山本有恩的手緊緊鎖住,連掙扎都做不到。他的額頭冒出冷汗。
“有恩,是時候放手了。”
渡邊澤坐在有恩身后的沙發(fā)上,對有恩說。
山本千圖停下手上的動作,用那張詭異的臉盯著渡邊澤。
有恩忽然愣在那里。他因痛苦而緊繃的身體軟下來,嘴唇開始顫抖,接著眼眶中涌出淚水。
“渡邊哥哥……我做不到。他是我爸爸……如果我放手,我就再也沒有爸爸了?!?p> 山本千圖松開有恩的肩膀,在有恩頭上拍了一巴掌。
“你在哭什么?你是我兒子怎么能哭,你就算死都不能哭!”
有恩抹掉眼淚,抽了抽鼻子。
“爸爸我不哭。爸爸我不哭了。爸爸你不要拋下我好嗎?”
“我當然不會拋下你。你是我兒子,我死也不會拋下你的?!?p> 客廳中忽然出現(xiàn)一股詭異的冷風。
僅有的一盞燈也開始急促地閃爍。更加濃郁的黑霧蔓延到屋子四面八方。屋子變得越來越黑暗,越來越冷。
“可是有恩……你爸爸他……已經(jīng)死了啊。”渡邊澤輕聲說。
頃刻間,屋內(nèi)變得安靜,掉根針都能夠聽見。
有恩慢慢回頭看向渡邊澤。渡邊澤注視著他。
之前三個人的客廳,只剩下有恩和渡邊澤兩個人。
山本千圖的位置空空如也。
從一開始,那里就空無一人。
“我沒有死!我沒有死!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山本千圖的聲音再次出現(xiàn)在客廳中。
他重新站在有恩身前,皮膚從蒼白變成青紫,西裝的領(lǐng)結(jié)散亂地耷拉在領(lǐng)子上,脖子上有一條紫黑色的勒痕。
眼睛往外凸出,舌頭吊在嘴巴外面,腦袋以不規(guī)則的方式耷拉在肩膀上。
身體四周盤旋著黑霧。
“我沒有死!我要殺了你!”
山本千圖朝渡邊澤跑過去。黑霧緊跟著他,如同追逐他的蜂群。
有恩從后面抱住山本千圖的腰。
“爸爸,你不能傷害渡邊哥哥!”
山本千圖回頭看著有恩。
“放開我!”
山本有恩死死地閉著眼睛。
“我不放!”
山本千圖怒不可遏,兩只手高舉,握成拳,朝有恩的頭狠狠落下去。他在盛怒之下失去理智,這一拳如果打中,足以把有恩的腦袋打開花。
有恩嚇得死死抿著嘴唇。
這時有恩頭頂突然出現(xiàn)一只手。
那只手輕飄飄托住山本千圖的拳頭,就像托住一只羽毛。隨即猛然握住山本千圖左手的手腕,往上一甩。
山本千圖的身體一下子騰空,在半空劃過一個圓弧,重重地砸在有恩身后的地板上。
“嗚哇——”
山本千圖發(fā)出慘叫。身上的黑霧也被砸散。
他肩膀頂著地,挺起腰背,想要從地上站起來,但是掙扎兩下又無力地倒下去。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驚駭?shù)乜粗蛇厺伞?p> “普通人?!?p> “不可能……不可能……普通人不可能會有這么恐怖的力量。”
“山本千圖先生,你已經(jīng)死了,還要在這個世界上徘徊多久?難道你就算死掉,也不放過自己的孩子么?”
山本千圖猛然驚醒。
“對了……有恩……我的有恩……我不能倒在地上……我不允許你把有恩從我身邊奪走……我不允許你把有恩從我身邊奪走!”
山本千圖兩條腿蹬著地板,慢慢蠕動到沙發(fā)旁邊,手扶在沙發(fā)上面,艱難地站起來。
“你不過是個靠女人吃飯的小白臉,憑什么要奪走我的有恩?”
“不是我要奪走你的有恩,而是你因為對有恩的執(zhí)念不愿離開這個世界,即使變成怪異也要留下來?,F(xiàn)在到你離開的時候了,山本千圖先生。”
“我不離開,我不要離開我的兒子?!鄙奖厩D垂著腦袋無意識地搖頭,“他還這么小,我怎么可能離開。只要殺掉你就沒有人知道我……只要殺掉你我就能永遠陪著有恩了……”
渡邊澤嘆了口氣。
“即使你離開,有恩也能夠健康成長,因為他還有媽媽?!?p> 山本千圖面部的皮肉扭曲,神情頃刻間變得歇斯底里。
他彎著腰,朝渡邊澤怒吼:“有恩他沒有媽媽,那個賤女人不是他媽媽。她不是!”
憤怒的力量下,山本有恩奪回身體的控制權(quán)。
他再次朝渡邊澤沖過去。
有恩朝前邁出一步,想要擋住山本千圖。
“有恩,不用?!?p> 有恩看看了看渡邊澤,又看了看山本千圖,退回去。
山本千圖來到渡邊澤身前,對著渡邊澤的臉揮出一拳。渡邊澤左手抓住山本千圖的手腕,右手一拳擊中山本千圖腹部。山本千圖的腹部仿佛被導(dǎo)彈般的力道轟擊,全身的力氣被打散,顫抖著彎腰吐出一口胃液。渡邊澤隨即肩膀抵在山本千圖腋下,兩只手抱住山本千圖右手手臂,彎腰前傾,雙臂發(fā)力,一個過肩摔把山本千圖摔在地上。
“——嘭!”
山本千圖后背重重地砸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爸爸,你沒事吧?”有恩跑到山本千圖身前問。
山本千圖像條被炙烤的蛇在地上翻騰抽搐。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誰都不能奪走我的有恩?!?p> 有恩握住山本千圖的手。
“爸爸,我不會走的,我不會離開你的?!?p> “——嘎吱?!?p> 玄關(guān)的門打開。一個年輕女人站在門口。她穿著職業(yè)裝和高跟鞋,肩膀挎著背包,探身朝屋內(nèi)張望。
“有恩在么?為什么屋內(nèi)不開燈呢?”
“媽媽!”有恩喊。
小林花露出微笑。
“有恩,東西收拾好了么?媽媽來接你了?!?p> 她脫掉高跟鞋,走進屋,看到茶幾上擺著的練習冊。
“有恩剛剛在寫作業(yè)么?”
有恩點點頭。
“有恩為什么蹲在地上?”
“因為……”
有恩低頭看山本千圖。山本千圖正把胳膊撐在地上,勉強坐起身子,定定地看著小林花,神色悲傷。
“因為我的圓珠筆剛剛掉了,我正在找?!?p> “為什么不開燈呢?”
“燈……燈壞掉了?!?p> “這樣啊……”
渡邊澤站起身說:“小林阿姨好?!?p> “渡邊君也在這里么?”
“我陪有恩寫會兒作業(yè)。阿姨來接有恩回去么?”
“嗯。”
“媽媽,已經(jīng)到時間了么?”有恩問。
“已經(jīng)到了哦。有恩的東西收拾好了嗎?”
“收拾好了?!?p> 小林花蹲在有恩身邊,揉了揉他的腦袋。
“把作業(yè)收拾好,我們走吧?!?p> 有恩看了看山本千圖。
“可是……”
“可是什么?”
“沒……沒什么……”
小林花拉著有恩的手站起來。
山本千圖的表情突然猙獰。
他朝小林花怒吼:“你這個賤女人別想帶走我的有恩,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有恩聽著山本千圖的話,埋著頭,慢慢地,一件一件地把作業(yè)撿起來。眼淚滴落在作業(yè)本上。
“有恩,你怎么哭了?”小林花問。
“沒……沒什么媽媽……”
“把你爸爸留下的東西,一起帶走吧?!毙×只ㄕf。
山本千圖忽然安靜下來,出神地看著小林花。
“可以嗎?”有恩抬起頭,臉上掛著淚痕。
“畢竟他是你爸爸。他在這里走的,死后我們應(yīng)該帶他回家?!?p> “媽媽……已經(jīng)原諒爸爸了么?”
小林花溫柔地笑了笑,摸了摸有恩的腦袋。
“我雖然不會原諒他,但是他現(xiàn)在既然已經(jīng)入土,我也不會再對當初他對我做的事情耿耿于懷。畢竟,我跟你爸爸總算是相愛過,他曾經(jīng)為我做過迄今為止我吃過最好吃的料理,還為我留下了你。你爸爸他……其實也是個可憐人?!?p> 有恩抬頭看著小林花。
“媽媽,我聽不懂。”
“等有恩長大就會懂的。”
山本千圖眼皮垂下來。
“也許……我真的錯了……”
渡邊澤走到山本千圖面前。
“有恩媽媽是個善良的人。”
“是啊。她一直都是善良的人。為什么我當初要對她那樣?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有恩,是我害了我自己……我對不起他們。”山本千圖的身體開始顫抖,“我……我真的該離開了?!?p> “你終于明白了?!?p> “在我離開之前,我能拜托你一件事情么?”
“什么事情?”
山本千圖視線落向小林花。
“我想最后看她一眼……我想摸摸她的臉?!?p> “好?!?p> 山本千圖身體一震。他以為渡邊澤會一口回絕他,沒想到渡邊澤直截了當?shù)卮饝?yīng)。
“你……你難道不擔心我會傷害她么?”
渡邊澤淡淡地搖頭。
“不擔心。哪怕你真的想傷害有恩媽媽,我也能在你動手之前阻止你?!?p> “如果……你來不及呢?”
“沒有那種可能?!?p> 山本千圖點點頭。
他咬著牙,胳膊肘頂著地板,挪動雙腿,勉強從地上站起來。渡邊澤見他吃力,攙著他的胳膊幫了他一把。
“謝謝?!鄙奖厩D說。
“收拾一下吧。用你最好的一面去跟她道別?!?p> 山本千圖點點頭。
他蹣跚地走進洗手間。
鏡子前,山本千圖洗臉,洗手,仔細整理自己的衣服。
他把臉湊到鏡子前,仔仔細細地檢查是否哪里還有無垢。
鏡子里,山本千圖的臉依然保持著死后的樣子,丑陋而可怖。
山本千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突然哭出來。他手拄著洗手臺,肩膀聳動,眼淚落在洗手臺上,化成黑霧散開。
“為什么……我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
山本千圖走出洗手間,站在小林花面前,神情而復(fù)雜地看著她。
他伸出手,快要撫摸到小林花的臉龐時,小林花忽然打了個寒噤。
“有恩,屋子里面開有空調(diào)么?為什么忽然這么冷?”
山本千圖的手停在半空,顫抖,接著無力地垂下去。
“花……對……對不起……”
山本千圖轉(zhuǎn)頭對有恩說:“有恩,爸爸走后,好好照顧你媽媽?!?p> “爸爸,你別走!”有恩哭著大喊,朝山本千圖跑過去。
有恩抱住山本千圖,山本千圖散成黑霧,消失在客廳中。
有恩呆呆地看著空蕩蕩的雙手,低聲說:“爸爸……”
小林花蹲在有恩身前,抱住有恩。
“有恩,你怎么了?為什么忽然叫爸爸?”
“媽媽……爸爸他……爸爸他走了……”有恩失神說。
“傻孩子,爸爸他永遠都在這里?!毙×只卸鞯男乜冢坝肋h都活在有恩心里?!?p> 有恩按住胸口,直愣愣地看著山本千圖消失的地方,眼睛不住流淚。
渡邊澤打開窗戶,仰頭看著窗外。
“山本千圖先生,如果你真的有在天之靈,請好好保佑你的兒子和有恩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