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氳
停水的時候我們正在上課。校長火急火燎地跑來,告訴我們說今天下午不用上課了;所以,上午的上完就可以回去。當(dāng)時的我想,這是不是學(xué)校給我們的什么福利?
等到最后一節(jié)課上完,同學(xué)們都跑到學(xué)生食堂拿了自己盒飯,興匆匆地朝著家的方向跑著,不忘了想想回家吃飯的樣子,也沒忘了想想怎么能快一點,到家時或許還能看看正在直播的某些選秀節(jié)目。那些年頭,選秀節(jié)目是一火熱的金塊,上節(jié)目的人兒火,剛開播的電視臺火,跟著看選秀的人們也火熱火熱的?,F(xiàn)在的選秀節(jié)目也經(jīng)遍地開花,比起剛開始時的一支獨(dú)秀反而少了多少吸引。剛開始的超女還給了久在連續(xù)劇下有些麻木的觀眾們特有的新意,后來的超男也惹起了哥迷們的一陣歡呼;《非誠勿擾》給了人們另一種視覺,雖然算不上選秀,但那些倩男靚女的挑挑選選也算是一種選秀。湖南衛(wèi)視的每次變招都能給人一個新奇的感覺,每次都吸引了眾多的目光;但是看看那些,到最后人們的審美視覺疲憊了,先前的火熱也就消失不見。遍地開花的選秀節(jié)目,大多是某某人通過努力有了某某特長,在此中有些什么“感人”的經(jīng)歷,在表演后為大眾們分享了;于是,在臺上的主人公也就成功入選。
學(xué)校的下面有一個集市,沿著兩條匯集的小河分布著;拉拉扯扯的布局,即不像英文字母里的“T”,也不像字母“Y”,頂多就小孩兒的圖鴉,總的面積并不大。高高低低的小磚房沿著那條與河水平行的鄉(xiāng)間公路擠擠錯錯著,沒多大的規(guī)律,看上去忒刺眼。架空了的房屋坐落在幾根比人稍粗的水泥柱上,蓋著下面的流水,卻留著三三兩兩的縫兒和一股微微泛臭的氣味。先前河面的那座水泥橋還沒被兩邊的房屋給連著,修了兩條石欄護(hù)著過往人們的安全;在那上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瘦長河床的樣子和顏色——人們是怎么把自己的所取施加于河水,又是怎么把自己的所惡施加于河床的。
回家的路上顯得幾分寂靜。先前時還有幾個同路的同班同學(xué),一起走著,聊著剛才的電影(還有十幾個低年級的,只是同他們在一起卻找不到任何說話的環(huán)境);后來一分路,就剩下了三個(兩個同路的女鄰居跟著她們的密友去了)。這樣的一路下來,沒話可說,除了兩條腿不停地?fù)v騰以外也無事可做。偶然的想起了還有盒飯,一經(jīng)提及,都一股腦兒地放下書包或竹樓,想著如何來打發(fā)這樣的無聊的日子。
沿著溪邊的田埂,慢慢地與大地打著拍子。冬日的溪流已經(jīng)不像溪流,斷流將近一個月,最多的只是爬滿了苔蘚的石頭;在那下面或許還有幾只螃蟹只是沒人愿意去搬開它們。偶爾的一個小池子里飄來一股臭氣,上面漂著幾條或十幾條白肚皮的小魚,或許還有一只死了的白鶴,孤單的、靜靜的浮在鉛黑色的水里。路上的干草靜靜地躺著,隨便予那些毫無規(guī)律的鞋底踐踏,碎了身子,殘了滿地,就算作冬天的葬禮吧。路的旁邊或許是已經(jīng)荒蕪了的田地,或許是并未連片的蘆葦。荒蕪的田地里除了干枯的雜草,偶爾也有幾棵矮小的水生喬木,聚在一起的蘆葦,幾片冬日里才有的嫩黃的葉子和將要腐化的喬木葉??傊磺卸寄敲雌嗬?,凋零了,少有生機(jī)。蘆葦們像久經(jīng)沙場的老兵,雖然干枯了,卻都堅毅地站著。現(xiàn)在的人們,都習(xí)慣了樹木薪柴,所以也就對它們失去了信任,再也沒有前幾年的那種熱鬧——整條河的蘆葦一片片地倒下,眾人歡笑著甩著手兒回去。哪個傻愣的人兒閑得無事可做,對著干枯的草叢放了一把火,從河的這頭燃到了河的那頭。
抬頭的時候,看到了幾個外出割草的嬸子。她們一路笑呵呵的,似乎很高興的樣子;或許,是為了借此驅(qū)趕寒冷空寂的氛圍吧。見了我,她們都笑了;這笑,我不知道是為什么。
“狗娃子,還不快點回去吃肉?”美嬸笑著說道。小時候父母給我算了一卦,說我的八字不好,必須取一個畜生的名字。
“吃肉?”我似乎是聽錯了。本來,我的耳朵就不好。
“嗯。你還不快點,回去就莫得了哦?!彼哪欠N笑態(tài),讓我懷疑我是不是見過她。
“真的假的?”
“真的,莫得哪個哄你,你們屋里殺豬了,快點回去喝豬肝兒湯......”
“表嬸你哄我哦,我爸說還要等半個月才得殺豬。”父親說,家里的紅薯還多得很。
“真的,我哄你咋子......”她還想說些什么。只見她張了張嘴,一排大黃牙從兩片扣肉似的嘴唇里漏了出來;一旁的玉嬸伸手打了打她,說,“你公死了。你還是快點回去看看......”
“對,你公死了,快回去吃肉......”
我公死了。這句話聽著著實給了我一個意外;但是,僅僅是一個意外而已,并沒有給我什么震憾。似乎,冥冥中的注定而已,與我先前那個不經(jīng)意的心靈閃現(xiàn)一樣;所以,就如提前知曉了此事注定會發(fā)生。我似于仍然是個正常人。
美嬸和其她兩個嬸子依舊笑著。我旁邊的倆人或許有點吃驚。三個人別了三個人,收好了盒飯,應(yīng)該是沒了胃口;畢竟,死了人不是什么好事。
我明白了美嬸口里的“殺豬了”是什么意思。鄉(xiāng)村里有一種說法,不知道是不是習(xí)俗;如今,也算作一種習(xí)俗了;可是,如果不是本地的人,你誤解了那也很正常:老人們把留給自己的棺材叫做“榨肉壇子”。哪家有一棵好樹,最先考慮的已不再是桌子椅子,也不是能賣幾個錢;桌子椅子已經(jīng)不缺,賣樹也賺不了幾個錢;往往會有人站出來,指著那棵樹,很是欣慰地說,“那是我的‘榨肉壇子’”。由此一想,白事除了被稱之為“喪事”,有時候也叫“吃肉去了”。這樣的習(xí)俗不知道是起于哪個年代,或許是一種避諱;畢竟,死人是一件很晦氣的事。這么一變,晦氣成了“福氣”;只是,人死了被比作殺豬,是否是為了接代前來幫助的人,還是對死人的一種污蔑?
很多事情都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就說“榨肉壇子”,不知道他們對于人生的理解是不是活著就是在百忙中度過,而死后像榨菜一樣被揉進(jìn)壇子里,經(jīng)過積年累月的浸泡,把自己的這一世徹底的抹去?正如我們說話時喜歡帶著“哦”,其中的含義,不一定全被我們知曉。
你公死了,快去吃肉吧。
我好像回來晚了;或許,學(xué)校的水應(yīng)該停得更早。
只是,家里沒有殺豬的痕跡。
氣喘吁吁地爬上家房的那十幾級臺階,聽到了幾個熟人的聲音。頭頂?shù)暮先~子已經(jīng)干了,只剩下還有幾分水分的藤蔓纏繞著身旁的柏樹;經(jīng)風(fēng)一吹,嫣然地飄起幾片葉子,像個舞動的老太太,邁出地只是些零亂的步子,順帶著佝僂的身影;隨即跌落,躺在了過冬的水面上。
幾十年過去了。歲月是一個很好的裝修師,不論他裝修得好與壞,你都不得不承認(rèn)它所擁有的能力;或許,說得更好一點,它應(yīng)當(dāng)是個更好的魔術(shù)師吧。不想說歲月是把殺豬刀,于此心里不覺得悲催。這座黃土修建的屋子,那道道開著的縫隙和脫落了泥土的新舊傷痕,它曾經(jīng)歷的滄桑和磨難。黑而厚重的瓦片壓著這默默無聞的勇士。上面那些靜靜躺著的落葉,如今安詳了,平靜地享受著那一輪遲來落日的余暉。連片的苔蘚已經(jīng)黑了一大片,生長在屋脊中央的那些植物也已枯萎了。
再頑強(qiáng)的生命也抵不住時間地摧殘,再頑強(qiáng)的事物也難抵風(fēng)雨的洗練。容顏易老,滄海花開,幾十年的老屋在風(fēng)雨里承受著,慢慢變得蒼白,慢慢變得黝黑,慢慢的一塊塊脫落,慢慢地開著一條條縫隙,慢慢地有了幾個坑洞,容著螞蟻和蜘蛛在它上面爬,建房,造屋,養(yǎng)育后代,一代,一代;只是,人,最多只能容下兩代。
老屋啊,老屋。土屋啊,土。
同他們一一打了招呼。放下竹樓,找了個凳子坐下。幾天不見,這房子倒挺干凈了:地壩里帶刺的亂柴堆不見了,被宰后整齊地碼在柴棚里;成天亂跑的雞群不見了,地上沒有一點兒雞糞;那些喜歡從縫隙里鉆出來的藤蔓,房屋下亂騰騰的蜘蛛網(wǎng)......還有花狗呢?母親說,被人毒死了。我覺得,那可真是可惜了。
天就快黑了??腿藗兌枷嗬^離去,為了不走那條特有的夜路。人們常說,死了人的那天夜里是萬萬走不得的;可是,死的人多了去了,每天都有。到底哪條路不能走?都不能走。
地上,只留下了柴灰灰白的痕跡。
瓦棚的外面有一棵苦柚樹。在寒風(fēng)里搖曳了幾十個冬天。那樹好像是某個人載的;如今,他就在身后的那間屋里。中間,隔著一扇大門。
默默地跨過那個門檻。有幾分沉重。這幾分沉重,或許是因為一個人走了,留下了一個讓人感覺冷清的房子而產(chǎn)生的并發(fā)癥;或許是因為屋子里躺著一個剛?cè)ゲ痪玫娜?,空氣凝聚了,偌大的空間里只剩下兩人,一個站著,一個躺著,毫無言語交流,毫無表情流露,那樣的空氣壓得人心口沉悶。前幾天還在一起說話的人,今天就睡著了,而且是永遠(yuǎn)地睡著了。
一口漆紅的棺材放在堂屋的左角里,下面是四條長凳。相對于以前,那棺材的位置并沒有多大的變化,只是從兩根粗圓木上移到了兩條短凳上,兩頭高蹺,四四方方的組合木板,中間夾著一塊方形木板;靠門的地方是腳,腳下面放著一個飯碗,裝了大半碗菜油,小火苗在上面冒著,靜靜的,偶爾一個跳躍,同神龕上的交相呼應(yīng)著。
同以前相比,神龕上的菩薩們更黑了。在農(nóng)村,如果沒有好一點的遮飾和經(jīng)常的清潔,任何一樣?xùn)|西想變黑都是件很容易的事;如果沒有這些,想不黑也沒辦法。神龕上的紙早就不見了,隱隱約約的,只剩下了很久前留下的那張不是很清晰也不知是否真實的橫批:祖德流芳。
房間里的火苗跳躍著。地上的,神龕上的,都傳著輕微的噼啪聲。在小小的空間里竄來竄去,在偶爾的一陣?yán)滹L(fēng)里活潑一下,然后歸于平靜。靜靜地佇立著,像個木頭,呆滯著,沒有什么生機(jī),好似從來就沒存在過,只是自己腦子里多出的一個幻影;或是一個還未解開的結(jié),堵住了,根本就看不清楚,卻又覺著它似乎就再眼前。
就如同眼前的那口棺材,里面的人被蓋住了,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現(xiàn)實里已經(jīng)找不著了。靜靜的,近于空寂,凄冷,呆滯,沒有任何生機(jī)。就這樣擺放在那里,或許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從今以后,他只是腦子里一個虛幻的稱呼,一個幻影;不會在你的生活中出現(xiàn),不會在你的面前吃飯,同你說笑,聊天。他成了心里的一個結(jié),可能堵住了某個地方,可能自然而然地化解了,誰也不能預(yù)料。
心病,難道真的是心中有病么?
地上油碗旁有個火盆,里面是燃過的紙灰,蓬松的,碎小的,偶有一張細(xì)小整齊的紙片。忽然地想起了幾年前的那個晚上,夏天,刮著勁風(fēng),下著大雨,地上沒有火盆,眼前沒有棺材;只有一張椅子,和椅子上坐著的一個個人。那人渾身污黑,歪著頭,先前還張著嘴,睜著眼睛。身后是勁風(fēng),身前是飛舞的紙屑,燃著的,未燃的,未燃完的,滿屋子亂竄,活躍極了。沒有電,只有放在角落里的一盞煤油燈閃爍著微弱的光,還沒有身邊那堆亂飛的火苗厲害。如今的這個時候,只有兩個飯碗組成的小燈,依舊沒有電;只是,沒有了當(dāng)時的那種害怕,沒了那種恐懼,也沒有什么憂慮。祖父就在那里,可是我卻看不到他,那厚厚的棺材蓋阻隔了我的視線。除了此前的那一眼,那些視線;從此,我們永不相見。
這是農(nóng)村的規(guī)矩,也是對傳統(tǒng)的承守。
母親拿了個米篩放在堂屋的正面,撒了一鏟柴灰,輕輕地?fù)崞?,蓋著米篩那些細(xì)小的竹片;在柴灰上扣了個小酒杯,放上裝了半碗水的飯碗。聽說,這樣會知道一個人死后將變成什么,因為柴灰上會留下他來世的腳??;這正如同鄰居祥伯說,他在我祖母去世的那天看到了祖母曾去過集市,聽到了祖母在夜里去尋足跡的聲音。然而,我并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可是,第二天起床后,我們并沒有在柴灰上尋到什么印子。相反,那只碗里的水少了一大半。祖父,是不是什么也做不成呢,還是投胎做了龍王?
睡覺了?!澳愎懒???旎厝コ匀獍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