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時,幫忙的人們一個個地來了,背著的鍋盆在竹簍里叮當亂響。父親給他們逐個地發(fā)煙,一同搭了幾副桌凳,和著幾個小菜吃了頓便飯。支客事安排哪幾個人去借桌子,哪幾個人去借板凳,廚師在灶房里安排了幾人切肉看爐,母親叫大姨二姨看著柜子分發(fā)茶食,借桌凳的人們回來后誰掌盤子誰端飯碗。沒有活干,午飯后,鄉(xiāng)親們一個個都來了,帶來了麻將撲克,嘮嗑的嘮嗑,打牌的打牌。熟門熟臉的,見面了不張揚,畢竟不是什么好事,相互點個頭,笑起來也拉著臉,來了?嗯。你也來了?早來了,幫忙。抽煙。嗯,我還沒給你拿,你抽。打不打牌?打嘛。
我公死了。他們來了,吃肉來了。
披麻戴孝。母親從衣柜里拿出塊白布,帶著幾分暗黃,照著一尺的寬度剪開,拿根麻繩綁在頭上。綁好后走到祖父棺前,跪著磕頭,感覺有什么東西浸透了孝布,弄得后勃頸兒涼涼的。站起來的時想走,往前跨一步,感覺什么東西箍著頭發(fā)往后面拉了一下;回頭一看,巫師在那兒念叨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唾沫橫飛,孝布的一頭在他腳下。
鞭炮聲噼噼啪啪的響著,掉落在洞里的鞭炮響得格外沉悶。墻邊燒飯的灶臺是幾天前打好的,燒飯的大伯已經把水燒開,往七八個水壺里灌著開水。灶房爐子上的提鍋里倒進了排骨海帶,雞塊魚塊,還有些混著的東西。木板上切好的邊口肉已放進了蒸籠里,幾個婦女正剁著瘦肉。親戚們抬來的抬和被下了,架子放在一邊的棚子里,叔伯們圍著炭盆坐在椅子上聊著天,巫師們則坐在堂屋里敲鑼打鼓,念著一頭霧水的波羅經,香壇師燒著紙錢,弄得滿屋子烏煙瘴氣。
滿屋的熱鬧。巫師們穿著奇異滑稽的長袍,在堂屋里敲鑼打鼓,頗有幾分歡天喜地的味道;斷斷續(xù)續(xù)的,敲幾下念照著書本念幾句,手舞足蹈的,帶著欲哭無淚的腔調。年輕的徒弟在一旁坐著,恰到時機地收著桌子上一包包一條條的香煙;巫師則恰到時機的收了盤子里的錢。孩子們圍著堂屋的幾道門,看著這幾年才一見的稀奇事,嘻嘻哈哈地笑個沒完,沒勁兒自然跑開了去。這樣的熱鬧是別人的,也應該是自己的,別人給自己的。
大門前左端放著祖父的“靈房子”?!胺孔印弊龅牟桓?,一米五六的樣子,從外觀上看倒十分的氣派;巫師說,那是當然了,死者為大,做個好房子給他們不使他們覺得寒磣,在陰間里也是很有面子。做人要盡了面子,死了到了陰間也要面子,也無怪乎“死要面子活受罪”這句老話。“房頂”很精致,用毛筆把瓦片畫得整整齊齊,波浪接著波浪,大紅瓦片兒,黑色邊框兒,連著那些亭臺樓閣,極像哥特式建筑。窗戶是白紙做的,染點兒紅墨畫上幾個十字架算是窗格;樓閣用黑墨畫成,有勾有角的,看上去像那么個樣子。和著旁邊的紙牛紙馬,元寶黃金,算得上一個土財主。
巫師們從堂屋里走來,戴著裝束怪異的高帽子,佛不佛道不道的,斜著,拿著個紙做的拂塵,一揮就掉下幾根紙條。圍著靈房轉了幾圈,手舞足蹈的,鑼鼓聲哐啷哐啷的震得耳朵直嗡嗡;嘮叨些根本就聽不清的調子,一會兒朗誦一會兒唱,依舊的唾沫橫飛,凄慘的哭聲像只死了父母的猴子。然后,他們在地壩里豎起幾張板凳,放著東南西北的牌位,圍著板凳轉圈,嘮叨的依舊是咿咿呀呀的調子,拂塵依舊掉著它的紙條,香壇師依舊把周圍弄得烏煙瘴氣??礋狒[的孩子們靠著周圍的桌子,睜大了好奇的眼睛,依舊著嘻嘻哈哈的笑聲。人生到底需要什么?年老的人在談及辦喪事時,都嫌惡那整晚的敲敲打打,他們希望的是生前的熱鬧。死后,你的敲打誰聽得見?給他一刀他會覺得疼嗎?罵他一聲他聽得見嗎?除了過年,這一天熱鬧了,遠去的游子回來了,終于“團聚”了。鄰里鄉(xiāng)親們的駐足,只是為了面子;而我們,也得給足面子,別人的,自己的。別人要看,自己要給,別人要說,自己要面子。
晚飯后幾個男人抬出了三張桌子,拼了個長條,邊上放著板凳,在中間的桌子中央放了面鑼。巫師拿著小木棍給鑼面一敲,隊里的長輩們從遠處的板凳上站起來,慢搖搖地挪到了桌子的上方,坐下,嘴里叼著煙斗,一個個的耷拉著腦袋,啊啊的直打哈欠。他們穿著棉衣,腰圓膀粗,油光滿面,個個都是長輩,個個德高望重。父母在桌子的對面站著,豎著耳朵,聽著隨時都可能的問訊。第二聲鑼響了,長輩們啥也沒說,只是各顧各的煙嘴,各自搓著自己的拳頭。第三聲鑼響之前,總算有個人發(fā)話,問了一句祖父的早飯為什么是同豬一起吃的?財伯在一旁把事情的原委說出;于是,感覺無話可說;于是接著敲鑼,長輩們起身,打著手電消失在了夜色里。
沒有人開館,棺材早已封好了;況且,對于農村來說,開館不是什么好事。顯得有些矮小,漆的紅漆可能是過期的,掉了一塊又一塊,沒掉的則顯得過于艷麗,象是裹了塊花布。繞在棺材上的白布,經香壇師煙火的熏燎,黑了幾塊,也焦了幾塊。盆里的紙灰飄得滿地都是,剩下的碎成了末兒;只有幾張黏膠的冥幣還有點像樣的輪廓。
忽然想起了前幾日的那個心靈閃現(xiàn),覺得不可能的,現(xiàn)在可能了。父親說,祖父自己也預料到了。人哪,對于自己未來的事情很難預料,而對這些事,卻怎么也不會看錯。
第二日一早,幾個男人拿著鋤頭到麥地里挖了幾米見方的坑。吃完早飯后,七八個大男人抬著祖父朝他那個最后的歸屬挪去。繞過那個石磨,繞過那幾棵柏樹,踩著青菜和麥苗。香壇師在前面丟著火紙張,給祖父的靈魂做著引導;舅舅背著一竹簍鞭炮,一路的噼啪聲也沒掩蓋住巫師鑼響??富ㄈΦ娜藗兏诤箢^,帶著不止一點的歡喜,有說有笑。
他們?yōu)槭裁匆獙e人悲戚?
“好,放!”
棺材被放在事先準備好的板凳上。香壇師從來人的身上取下背簍,拿出里面的火紙,一把把地點燃,扔在坑里后接著點下一把;后來,干脆一捆捆地扔了?;鹈缃柚L勢呼呼亂串,形成一道兩米多高的火墻,熱浪逼人,離坑近的人們紛紛朝后退去。等到火苗熄滅了,冷卻了,撒了五谷,人們把棺材從板凳上抬起來,緩慢地放進坑里。巫師叫我們一家人跳進坑里,摟著衣服,他在上面朝我們衣服里撒米。我摟得不好,米粒順著衣服滑落到棺材旁,或是從頸脖子里滑到后背上。旁邊的人們笑著,外面的人站在了大石頭上,用手捂著嘻嘻哈哈的嘴巴,掩飾不住我們滑稽的動作。
蓋土定論了。棺,早就蓋好了,在我回家之前就蓋好了。天依舊陰沉著,太陽被云層遮著,只有習習微風撩著人們的面孔。鏟起的泥土砸向花布似的的棺材,順勢壓住了想順風飄走的紙灰。祖父躺在里面,靜靜的,屬于他的永遠的寧靜和黑暗,除了蟲蟻雨露,沒什么會打攪他。送葬的人們走了,到家里去坐著,等著即將到來的午飯。儀式還在進行著。落葉歸根是老者的心愿,對于一輩子安土重遷的人來說,黃土是他們最好的歸宿。論什么的,是隊里的老者們給他定的,暴躁的脾氣,偷奸?;暮檬?,點子多的矮個子。只不過,他也是個普通的人。
鞭炮聲少了,哐啷哐啷的鑼鼓還響個沒完,香壇師在他的位置上弄得紙灰亂舞,陰沉的像頭頂狹小的天空。祖父在麥地里睡著,還有人在給他刨土,夯實。以后,三年勿動。背靠著一堵大石,石上長著兩根大柏樹。清脆的枝椏朝地里伸著,剛好遮住墳地的腳跟。成塊的黃土順著棺材背滾落到溝里,填滿了溝壑,附著在棺材上,蓋住了最后一點可見的木板。就那么看著,呆呆的看著,看著黃土塊子填滿了剛才站腳的溝,看著黃土蓋住了棺材,看著黃土在棺材上壘起了包塊。我看著這一切,沒走的人們也看著這一切。幫忙的人在黃土堆邊上壘石塊,砌墳頭,一層又一層地蓋著,給祖父一層又一層的寧靜。祖父在里面安詳的躺著,默然的接受著這一切,不言不語。漠然地站著,有點不知所措,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打碎了五味瓶,各種味道交織著,又什么味也沒有。
麻木。
燒過紙錢,磕過頭。燒錢和磕頭不是做給祖父看的,是做給旁邊的活人看得。不過,這也是一種傳承,應當的傳承?;颐擅傻奶煸谏厦嬲种?。除了幾只外出找食的麻雀,頭上什么也沒有。麥地里堆起了親友們送來的花圈,點著了,燒完了紙屑,剩下了被燒焦的架子。炸掉和未炸掉的鞭炮在地里堆了厚厚的一層,沿著來時的路延伸到家里,延伸到那些已在桌子上等著開飯的人們的腳下;他們在那里等著,等著我們這一干人等回去。我們回去了,就開飯了;開飯了,就能吃肉了。七碟八湯十大碗,好的全在這一頓。
又想起了曾經的那個夢。那時候的不在意,夢竟成真了。
如今,看著祖父母牽著孫兒們的手,覺得那太陌生了,陌生的幾乎沒見過,也沒了記憶。感覺里,那樣真好,有種幸福的味道;可是,當時的我還不懂得這些。在時間的流沙里漸行漸遠。淡淡的懷念,淡淡的希冀。
了結了嗎?未必。
余韻
陪同學去玩耍時,父親的電話來了。他說,我們要去吃肉了,你曉不曉得呀?
八年祭
2015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