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半時分,但這一帶街道上依舊燈火通明,各處攤位上聚著煙火氣。
因為靠著港口碼頭,不斷有俗世船艦從海上漂泊而至,云中靈舟則披星戴月前來。
協(xié)助舟船靠攏停泊的纖夫、負載搬運貨物的船工,好像從來沒有歇息間隔;身負重金的商客與其雇傭的杖身仆從,結群如海獸;不明意圖的低調(diào)行者,散逸似鱗魚——龐大的人流,在這一片街道上停留、中轉,而后,分別去往符合各自身份的幾處市集街區(qū)。
街區(qū)四下,維護秩序的守衛(wèi)或是緊守哨崗、或是結隊來往巡邏,皆背負著州府制式的破法弩弓、腰間掛有一捆縛仙繩——此類官方武備,雖然也有品階之分,但即便最下品的那些,一旦達到兩位數(shù)以上結陣使用,也足以威脅到仙境五階以上的修真者,對普通層次的修真者而言,更是屠戮之器。
這是唯有管控了各類資源產(chǎn)出渠道的當今仙道秩序體系,才能真正掌握的強大武力權柄,令任何宵小之輩不敢囂張造次,修真強者也難以自恃境界、輕易犯禁。
剛剛經(jīng)歷了一番小插曲的斗篷兜帽人影,從西市集方向走出,裹進龍蛇混雜的港口人群中轉悠了一陣,隨即在某個瞬間,突然就如水滴入海、消失不見。
而后,秩序暗伏、喧囂鋪面的夜市長街上,則多出了一個意態(tài)閑散的十七八歲人族年輕人。
年輕人打了一份魚塊作宵夜,在那賣家的小攤前站著,目光打量來來往往人群中那些偶爾出現(xiàn)的異族身影,若有亮眼的異族女奴——像是鬼族女魅或妖族狐女、貓女經(jīng)過,便和身后的猥瑣小販調(diào)侃浪笑上幾句,就那么慢吞吞地吃完。
將原本可帶走的簡陋餐具還給小販,預支付的那點小錢也不討要計較,年輕人拍拍肚子再度淌進了人群中,這一回該是再沒什么破綻了……
港口附近,多是大型的舟船廠房,但又分出涇渭分明的兩大塊區(qū)域。
修造的若是俗世船只,哪怕廠房再雄偉高級,也只能坐落在較為劣等的東側。
唯有可修繕那些航行云間的寶具“浮舟”的,才會建在西側那片區(qū)域;而在這西區(qū)廠房中,還包含有更高一個層次的工坊,所修繕的乃是穿梭天海星門的“淪波舟”,又稱“螺舟”,只是不再特別為此類工坊劃分專門方位。
值得注意的是,西側這些廠房通常只修繕補缺,而不涉及打造。
倒并非是有什么律法禁令或約定俗成,原因只在于:想要打造“浮舟”乃至更高級別的“螺舟”,必須有著品質非同一般的珍稀材料,然而,此類材料向來都被把持在各大勢力手中,它們的產(chǎn)出之地要么被視作禁臠,要么便是常人難以抵達的艱險秘境。
因此,要在西區(qū)這片廠房工坊中立足,技藝算是一道門檻,另一道門檻則是珍稀材料的庫存底蘊,還不能是坐吃山空的類型。
那種歷經(jīng)多年還沒被掏空的老字號工坊,無疑意味著坊主絕非等閑人物……
而由于材料太過稀缺,不說打造,只是些許修繕就已經(jīng)是天大的買賣。
換言之,會在附近走動的,十有八九身份背景深得會淹死人,身懷巨款都只算沒法拿出來說的廢話,唯有芥環(huán)內(nèi)揣著夠數(shù)的珍稀材料者,才能談得上排面。
不過,盡管這一片區(qū)域人流稀疏,也沒有守衛(wèi)看顧,看似個痛宰肥羊的好地方,卻始終顯得秩序井然,毫無烏煙瘴氣之感。
畢竟……能夠修繕云中浮舟,就意味著居住于此的至少得是個高級鑄器工匠,那怎么說也會有幾樣中品乃至上品的寶具傍身,尋常賊匪輕易可招惹不起;至于前來修繕的顧客……能有浮舟甚至螺舟要修,又怎么會是些地痞流氓膽敢冒犯的角色?
此時,那名裝扮不起眼的年輕人走入的便是西側區(qū)域,而看他的模樣,可不像閑逛或迷路。
顯得輕車熟路地拐了幾個彎,年輕人在一座規(guī)模相對偏小、樣式則難以言喻的丑陋工坊偏門處停下。
那門上嵌著一個造型特別、過百個零件拼湊成的物件,仔細辨認,不難判斷出是用來充作門鎖、封住單開的鐵門。
年輕人上前擺弄幾下,突然挑了挑眉、嗤笑一聲。
隨即見他嘴里嘀咕,像是在計算術數(shù),同時手指對著那些活動結構的零件撥弄不停。
大約花了小半盞茶的工夫,那看起來復雜無比的“門鎖”嘩啦一聲脫落了下來,掉到年輕人手里。
“老家伙最近長進不少呀,這‘神機鎖’只用了一百三十六個構件,能擋住我這么久勉強算難得。不過,里頭那四十多個用來故布疑陣的構件,拆起來有點味道?!?p> 推門的同時,年輕人先聲而入、語帶嘲諷地招呼道,但卻沒有多少讓人不快的意味。
門里是一間對常人來說毫無舒適感的無窗倉房。
密布的管道透墻而出、若根須交纏,可以看出管道里頭有高溫的鐵液流淌經(jīng)過,暈透出濃稠熾烈的紅色光亮,傳遞出來的熱量把整個房間燜成了個蒸籠。
在倉房一角,以成堆空酒桶做依靠的鐵板上,則躺著個身形魁梧、相貌奇特的人型生物:青發(fā)紅面、巨口獠牙,三只眼睛、四條手臂,帶鱗的褲裙下是毛腿赤足,上身不著片縷、卻胡亂纏著多根鐵鏈條,胸口掛著分量不輕的鐵錘、鉗子。
這是一位戾族的修羅,從身上的火云紋蔓延程度來看,該有近兩百歲。
那被解開后好似一把垃圾的“神機鎖”,從年輕人手中劃出條弧線落向修羅老者,卻被其隨手掃到一旁。修羅老者伸出的手臂順勢抓起一個酒桶,晃蕩確認里頭有貨后,便洗臉一樣倒扣到自己頭上。
“老夫花了區(qū)區(qū)小半天,用腳做來玩的。真要防你這小賊,何須那破玩意?!?p> 頗為清晰的話語,竟然從正吞酒的喉嚨里同時傳出,真可謂一種才能,不過這也興許是嗜酒如命的戾族所共有的天賦。
年輕人呵呵笑著看過來,目光在老修羅那粗糲的手腳上戳了戳;沒有出聲揭穿這老修羅故意做了個門鎖和自己較勁的心思。
戾族修羅乃是天生的高超鑄匠,但最擅長的是破壞性的兵器類型,其次是堅實的大型造物。要說以各類靈火將金屬材料鍛造成神器雛形,修羅工匠的技藝可說是諸天無雙;但要論留存天材地寶中的靈性神韻,或是磨礪精巧的小型器械,那就難以言說了。
老修羅的酒紅臉面抽了抽,從鐵板上坐起罵道:“少在那擠眉弄眼!說正事,你小子今夜不會又是空手而回吧?”
這問話讓年輕人面色微沉,他嘆息著搖了搖頭道:“終究找不到合心意的……但好歹是有了勉強可用的替代之物。螺舟的槳葉部分,就用這對羽翼先裝配著暫用吧?!?p> 說著,年輕人將腰間芥環(huán)內(nèi)的那兩對“玄雀風雷翼”取出,這羽翼卻不落在地上,而在離地幾寸處漂浮著,隱隱有刺啦響聲伴著光亮發(fā)出。
“四紋玄雀……品質不差了?!?p> 修羅老者隨手抓起一只端詳幾眼,任由那羽翼釋放存續(xù)的雷電竄上手臂,“你這小子未免計較太多,不過一架小型浮舟,造了有三四年仍未成型,就算是為他日升級‘螺舟’奠基之故,也實在有些拖泥帶水了……需知世事紛亂,又豈能盡如心意?若非看你年歲不高、耽誤得起,老夫這脾氣可耐不住性子,非動手把你那些玩意給直接澆上鐵水、焊接了事。放著礙眼!”
年輕人也苦笑點頭:“巴老教訓得是,我心中也有計較。如今槳葉既定,這浮舟要想飛渡云間,只需再配上‘道壇’即可;之后升級至‘螺舟’所需的材料配件,我有‘天衍卷-宇圖’中記載的幾處前人庫藏襄助,倒不是什么大麻煩?!?p> 老者點點頭,又問:“既然如此,你設想的‘道壇’,欠缺材料為何?”
年輕人道:“還需兩種材料。其一為‘通照石’,作陣眼變化之用,只是這玩意我尋覓經(jīng)年,仍未集齊足夠數(shù)目……話說,我早就勞煩巴老您代我關注,您老實交代!是不是暗中湊了不少,想哪天給小子我個驚喜來著?”
修羅老者啐了一口,斥道:“若能湊夠你那些破爛,老夫豈會耽擱!早就擺到你小子面前,好讓你趕緊造成破舟滾了……哼,老夫此生最嫌惡的,便是你們這些‘天海客’,欠你們一次人情,得還上一輩子?!?p> 年輕人半閉雙目,擦了一把臉上的唾沫星子,笑而不語。
他清楚記得,幾年前自己憑借“宇圖”指引、找到這位老修羅的時候,對方激動不已的模樣。那時老者飽含熱淚,感嘆總算又見到天海客的傳人,神情間恨不得把命掏出來以供驅策……
經(jīng)受不住揶揄的眼神,老修羅又猛灌了一桶烈酒,轉移話題道:“通照石可不多見,這東西沒啥用處,貴重倒是其次,只在于開采數(shù)量極其稀少……另一種材料又是何物?”
“另一種‘琉璃鋼’倒不用太過擔心。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待我過幾日回去終南天域,就能順利取得。”年輕人話雖不滿,卻信心十足。
老修羅見此也不多言,從鐵板上起身,四條手臂各拿住一只風雷翼道:
“那這兩對鳥翅膀,老夫便給你再露點手段、裝一具水紋砂鋼打的好支架,做你那破舟的槳葉?!?p> “哦?水紋砂鋼的話……是要用‘穿環(huán)鍛法’,來傳導羽翼中的‘雷相’屬性?”
年輕人也不客氣推辭,一邊撿了猜測請教,一邊跟在老修羅屁股后面、轉去往鑄造爐所在的工坊。
“你這小子……”
前頭修羅老者的大腳板慢了幾分,良久發(fā)出感嘆道,“……真是惹人生厭!”
“還行還行。像巴老您那個‘狂血鍛融法’,小子我就學不來?!?p> 年輕人笑著調(diào)侃道,“雖然寶刀老鈍,可一代修羅大工匠要執(zhí)意賣弄的話,總還是有點壓箱底的手段,你說是吧?”
“奸猾人族,說話可惡!遲早有你小子哭求老夫的時候……”
跟在老者的罵罵咧咧、年輕人的嬉笑打趣之聲后面,這座工坊里的風箱,很快便呼啦呼啦地響了起來。
跳躍的爐火照亮之處,有一架未完工的舟船半躺在陰影里,龍骨與橫木構架出的身段優(yōu)美無比,各處部件雖未固化定型,但透出如同璞玉的靈性亮澤
——這是屬于壯志少年郎的螺舟,正等待啟航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