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某處山洞外被層層火陣圍繞,擅闖陣者皆被焚祭。五百年來,無靈入洞,亦無靈而出,可那洞中卻常常傳出凄厲嘶鳴。吼聲似鬼似怪,如獸如人,尖利的叫喊中仿佛摻揉了巨大的苦痛,令靈聞之膽喪。
故,近百余年,此處只有茂森蔥郁的樹林,卻無絲毫生物靈息,整座山像一個幽靜詭異的孤島,獨隱于五界之中。
直至今日,他的來到,才打破此山間百年死一般孤寂。
他,如煙云隨風而至,朦朧霧氣間隱約得見個人形,卻無絲毫人態(tài),分不清首尾,看不見五官,周身金芒環(huán)繞,燁然若神。
拂袖間熄滅洞前魘火,他恍然而進,即使洞中生靈已然察覺他的到來,卻無一計半術可以阻止。
“何苦如此?”來者男音略沉,舒朗清明,帶著憐憫的嘆息。
“師尊……”洞中者蜷伏于地上,周身黑煙盤纏,幾處裸露皮膚盡是鋯白反噬灼傷,膚呈半透明狀,滲著隱隱血色,看上去觸手可破。她干涸的聲線撕裂般喑啞,靈息全無僅剩烈烈戾氣,但他依舊清晰辯出她就是千載之前的玄瑆。
男子屈指擊出一注白霧,霧氣迅速彌漫整個山洞,與那濃濃黑煙交融,瞬間將其銷蝕吞沒,露出洞間原本模樣,也將玄瑆痛楚剎那消除。
“師尊,”玄瑆戰(zhàn)栗著幻出虛谷內的冰晶銀刀,咬牙起身,正跪俯首,雙手捧上,恭敬回稟,“弟子已盡全力克修此刀,除凈刀中妖鬼戾氣,現(xiàn)將此刀交與師尊。”
“刀為天宇所制,與你無關,你何苦動用禁術將自身所有修為替換刀中魔息?”男子接過彎刀嘆道,“此生皆在改錯補償,可有一日過得心安自在?難道不會有悔嗎?”
“一世犯錯一世償,功過相抵,總好過生生罪孽。”玄瑆跪叩道,“徒兒自墮為魔不敢折損師尊盛名,懇請自離師門,在此叩謝師尊教導之恩、重生之情。從此遠離,還請師尊多多保重,若將來玄瑆行差踏錯,邪而壓正,還請師尊不要顧念舊情?!?p> “哎,”男子扶起她,撫了撫她的眉間,道,“幼鳥羽翼豐滿便會離巢,孩子長成亦會遠離父母,此皆常情。只要你心向正道,為魔為仙又有何區(qū)別,為師怎會怨怪。
只是……你可曾想過云霆?他九世為狐,每世千歲,世世灑脫,唯此生因你一諾,在青丘枯等爾五百天。天上一日,凡間四季。你是還了孽債,平了功德,可如今他已遲暮,你又用什么還他一生深情?”
玄瑆垂首不答,只無奈苦笑長嘆。
男子見狀亦是感嘆,拍拍她的肩膀,道:“世上安有兩全法!你如今墮魔事小,靈息全無漸被戾氣蠶食事大。不如像伽羅葉一樣,用歷劫渡化,劫后靈息也許能恢復十之八九?!?p> “多謝師尊不棄,”玄瑆再跪叩道,“弟子但憑師尊安置??v入九幽魘澤,萬年烈火焚身,亦甘之如飴?!?p> “好。”男子輕聲答應,云手施術,玄瑆倏爾暈厥在地,他設陣念咒封印此山,不允外靈闖入。隨后乘風而去,直達仙界青丘。
那只白狐依舊端坐在可視人間的一塊巨石上,人間五百載滄海巨變,他卻始終如一守諾等候,未曾絲毫更改。
“云霆?!蹦凶虞p聲呼喚,散云而至,閃爍金澤的湛藍深袍如日光月輝穿梭織就,使其熠熠生輝。袖邊獨有的鳳羽龍鱗花紋,腰間環(huán)纏的白玉四方神獸,皆顯示其至尊身份。琥珀色雙眸承載五道堅毅,過腰濃紫長發(fā)亮若飛瀑,色如魘火,僅由山海祥云帶淺淺低束。
“云霆,”男子見白狐并未回應,走上前輕撫它的脊背,狐語柔聲勸慰,“走吧,她不會來了?!?p> “姐姐答應過我的,”白狐瞬而幻回少年模樣,抱膝埋首低聲應道,“若我走了,她來此卻找不到我,她會著急的?!?p> 男子幻出冰晶銀刀,將其遞給白狐,嘆道:“她請我將此刀帶給你,請你忘了她?!?p> 白狐抬首,那純凈清透的刀身卻有幾分熟悉靈息。五百年的等待霎時化作一汪清淚,他凝眉哽咽半晌,微顫的手接過銀刀,淚卻一瞬而落,薄唇輕蠕,竟說不出一個字。
“千年之前的成渝之亂你可還記得?引禍之首便是玄瑆真身——渺云殿的奠基靈石。此石天生地養(yǎng)本有靈犀,卻受人蠱惑,一念成妖,涂炭生靈,后被司涯仙君一刀斬斃。真身被毀,僅留你胸前那枚七彩晶石,亦是她為妖時的心臟。
為師念其本心純善,只是被妖邪惑擾,施法令其重生為人?!蹦凶訉⑿w的前世因果徐徐道來,“好在她此生端心悔改,苦練法術武功,拼死恪守正道,緣修至滿,已然成仙。
只是,她再次耗費所有靈力,歷經(jīng)千季光陰,將這聚萬數(shù)戾氣的結煞幽狂刀淬煉得純凈清明。晶石與刀都是她親自克修,認可最為純凈之物,也是她為數(shù)不多能留給你的東西了。”
“她既已成仙,為什么不來青丘找……她不是一個輕諾之人,定是受了重傷才不得上天。師尊,”白狐越猜越慌,緊握著刀淚眼相望,泣聲懇求男子,“我要去救她,她現(xiàn)在何處?您告訴我吧!”
“你既算去了,她也不會見你,她心中正道為重,何曾有過你的位置?”男子嘆了口氣,又道,“霆兒,你只有四百年了,四百年后就是新生,與她又會見面不識,何苦如此執(zhí)著呢?”
“她把努力一生勤修之物都給了我,證明在她心里,我值得她一世付出!”白狐握刀叩首道,“師尊,求求你,告訴我她在哪?我不能眼睜睜看她受苦卻無動于衷。”
“好吧,”男子一聲長嘆,“她傷重成魔,只能通過去凡間歷劫,一世為人受盡凄苦,才能修復靈息修為。但能不能因此褪去魔性……”
“我會助她!”白狐承諾般連連點頭。
“好?!蹦凶悠鹕頊\淺淡笑,背手道,“你不得暴露身份,也不能使用仙術,否則就會功虧一簣,一定要她此世心力憔悴,哀慟而死。她歷劫受苦越多,醒來回復越快,你明白嗎?”
“是!”白狐拱手道,“弟子謹遵師命。”
“人間有一處暉殷國,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你若能力保戰(zhàn)火熄、百姓安,實現(xiàn)此大能大德,我便記功于玄瑆,助她恢復一臂之力。為師亦與鬼君約定:讓你替換該國三皇子的魂靈,以他身份去尋轉世的玄瑆。她降生在該國東北邊疆一戶獵人家中,眉間有一片藍色羽紋,只有你能看到?!蹦凶有煨於诘溃坝鸺y幻紅之時,便是她歷劫之期?!?p> “多謝師尊。”話音剛落,白狐便在男子的指點下剎那消失,空中僅留一團還未散盡的白霧。
“你這激將法用得恰到好處,”空中忽而旋聚一束銀紫光芒,如刀鋒般凌厲的澤輝中,一玄袍男子收光而出,大步走到藍衣男子身側,與其十指相扣,唇邊溫柔淺笑,“否則不知這小狐何時才能開竅。”
“他九世歷盡生、老、病、死、貪、嗔、悲、離、怨,僅差情劫一關?!彼{衣男子回眸一笑,雙目緊鎖愛侶,若有所指道,“渡得此劫,才能算圓滿?!?p> “你便是我的情劫?!毙勰凶愚D身攬住他腰,將其帶入懷中。一道銀紫光束閃過,二者皆消失無蹤。
暉殷國,位處人道西方內陸,背靠巨山。東首,乃兵力強盛之征紅國;北端,是靠巨河天塹固守的佳國;南方,則為富庶昌盛之金谷國。四國相互毗鄰,兩兩國境相交,其中唯暉殷國力最弱,領域最小,但偏偏暉殷國民皆修習巫術,故其余三國不敢輕易侵犯。
白狐受術與暉殷國三皇子韓君曜凡身融合,恍然發(fā)現(xiàn)這皇子已至邊關,正騎馬在草原馳騁打獵。
“吁——”白狐勒住馬匹,垂首不斷回想師尊之言。
“她降生在該國東北邊疆一戶獵人家中,眉間有一處藍色羽紋……”
“殿下,”隨侍者長亭亦勒緊韁繩,他看主人坐于馬上一動不動,不禁詢問,“殿下可有不適?”
白狐看了看周圍侍從皆手持弓箭,馬背上卻無一絲獵物,眼眸一轉,計上心頭,故意伸懶腰長嘆一聲:“這打獵實在累得緊,你們就算是騎射高手,總不見得會比獵戶更擅長捕獲。與其讓本王在烈日下暴曬卻一無所獲,還不如你們去找些以捕獵為生的獵人,本王也好一一甄選,讓他們替本王辛苦。”
“殿下請求陛下許久才得來邊關一趟,總不好把所有精力都用來玩樂吧。”長亭勸道,“您還要替陛下檢閱……”
“這是玩樂嗎?”白狐辯駁道,“征紅國人皆乃游獵民族,只有掌握獵人的生活、行動習性,我們才能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
“哦,原來如此,殿下真是心思細密。”長亭拱手道,“屬下馬上去查。”
“等等,”白狐清清嗓,蹙眉一本正經(jīng)道,“查清他們住所、去處及時稟告,本王要一家一家親自審閱。記住,此事機密,不得外傳,以免引起征紅國警惕?!?p> “是,屬下明白!”長亭領命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