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依舊看不見。
道觀就好像真與世隔絕了似的。
可殘酷而血淋淋的事實擺在眼前。
這若真已是世外桃源,小道童就絕不會如此可悲地躺在這兒了。
傷口與酒肆伙記一樣,在不多時已有明顯腐爛的趨勢。
空氣中也已漸漸有了難聞而嗆鼻的味道。
在尸身旁,站著兩三個年紀不輕的道士。
他們顯然都是觀里主事的人。
一個年紀最大,模樣也最哀傷的道人單掌一揖,對著小道童尸身道:“無量天尊,三清在上,不肖弟子在這向諸仙叩罪了?!?p> 說著他已跪了下來,就跪在尸身前。
烏云看著此番凄戚之景,輕嘆了口氣:“這是令徒不慎,真人又何罪之有?”
原來,小道童正是此人的弟子。
道人慘然一笑,道:“居士之言本也在理,然而俗語有云“子不孝父之過”,他既落入詭道,自然也脫不了老道的責任。”
烏云對道人頓已肅然起敬。
為人師表者不少,可勇于替弟子承擔貴任的卻并不算極多。
無論他的弟子結局如何,但他的這份勇氣仍是值得可嘉。
不過烏云卻還是不想見到這老朽之人如此沉痛自責。
他規(guī)勸道:“人死不能復生,真人既已是化外之身,又何必為這紅塵中的口頭禪而耿耿于懷?”
道人聽后默然良久。
最后他還是站了起來。
他走到烏云跟前俯首長揖,語氣誠懇之至:“聽君一席,勝誦千言,老道在此先行謝過了?!?p> 烏云當然立刻施以回禮。
道人又瞧了瞧一旁一言未發(fā)的冷月棲,目光中神色變幻。
可最后他仍是說道:“劣徒資質(zhì)老鈍,是非未明,竟向居士有了這種天理難容之念,竟還將其付之行動,老道實在是對不住居士了。”
他此言自是對冷月棲而言。
冷月棲看著無月的天空,只淡淡道:“這種事我從不放在心上,也沒曾怨天尤人?!?p> 言下之意即是他對這事早已見怪不怪,你也無須感到歉疚。
道人著著他,目光中再次有了一絲道不盡的光采。
他也長長對天吐出口氣,仿佛自言自語道:“塵世之大,萬象皆有,善翁固然很多,可惡徒的確也除之不盡。”
他緩緩回首,環(huán)顧了院中四周,眼神里竟還帶著半分依依不舍。
烏云正覺奇怪,道人卻已經(jīng)又開口。
只聽他緩緩道:“我在這也已住了大半輩子,今天卻要與之珍重話別了。”
“怎么,真人要舍觀而去?”
烏云覺得甚為詫異,他怎么也未料到道人竟會有了這種念頭,說出這番話來。
然而烏云也已曉得對方已誓在必行。
因為他已從這言辭中,體會到了道人的堅定,決絕,和無容置疑。
冷月棲的目光這時才轉到道人身上。
恰乎其時的是,對方的眸子此刻也正凝神于他。
這已是道人第三次看著冷月棲,而且瞧得如此仔細,就宛若生怕一不小心把他忘記了。
可這一次的對視,冷月棲漆黑深沉的瞳孔里,竟也有了絲許一聚而散的光芒。
這也是種關注的目光。
不尋常的人或事,都肯定會受人矚目,引人留意。
道人忽一笑,隨著這一笑他已向冷月棲走了過來。
冷月棲也靜靜瞧著他走來。
道人在冷月棲身前站住,行禮道:“居士的氣量令老道飲佩萬分,日后若有緣再見,實乃平生快事?!?p> 他已向對方伸出了手。
一只枯瘦干癟的手,看不出有任何特別。
冷月棲沒有猶豫,手也伸了出去。
兩只手忽已緊緊握在了一起。
兩人仍面對面靜靜站著,看不出誰的神色有異。
只過約莫三五刻鐘,兩人的手突齊齊松開。
“好,很好,居士果然難得一遇,但望后會有期?!?p> 說完,道人已霍然回頭。
這一回頭,他便再也沒有轉過來。
只因他的人已走了。
真真正正,徹徹底底地走了。
非但他走了,小道童的尸身也給抬走了。
廊上只余下一灘血泊。
是尸身上一點一滴流淌下來,并積少成多的血泊。
其慘狀自不必說。
天色變得異常黑沉,有如一塊遼闊的黑幕,隨時都可能墜落。
天不但能給予大地光芒雨水,使其滋潤茁壯,萬物生長。
然而在某些時候,天也會視大地為眼中釘、肉中刺
,非除之而后快不可。
每次人類所面臨的浩劫便可以證明。
而冷月棲仿佛在不知不覺間,恍惚已成為了不知幾多人心中的那根刺。
可想不到最先開口的卻是烏云。
他悠悠而談:“你看見那道人眼中的異光了?”
他沒看對方,可此話自然是對冷月棲說的。
冷月棲緘聲無語。
“那種神色,只要誰見了一眼,那這個人必然會突覺這世上已再無容身之地?!?p> “無論他走到哪,無論他多開心,只要一想起今夜這幕,他都絕已不能再真正笑得出來?!?p> 附骨之蛆,如影隨形,說的就是這個情況。
烏云看了冷月棲一眼,臉色似笑非笑:“你沒看見他走?”
冷月棲目光一凜:“我不是瞎子?!?p> “你當然不是瞎子,金玉溪的刀光再亮,也絕亮不盲你的眼睛?!?p> 烏云頓了頓,臉上的稚氣已然不見,意味深長道:“不然冷月棲就再也不是人,一個曾主宰別人生死的人,一個無情的劍客?!?p> 此言與其說是恭維,倒不如形容為不著痕跡的挖苦。
“若非與你無仇,我真想與你一戰(zhàn)?!?p> 冷月棲已然轉身,卻突然說道。
“哦?”烏云眉鋒上剔,看著他背后,“你本不屑與我動手,可如今卻因何改變了主意?”
“只因若換了別人,縱有求于你,此刻也顧不了許多?!?p> “那你還不撥劍?”
“還未到時候?!?p> “幾時才是?”
“你騙我的時候?!?p> 冷月棲的語氣如斬釘截鐵般堅硬。
烏云忽又道:“你雖不跟我過招,卻為何要眼睜睜瞧著那道人走了?”
冷月棲凝神望著道人離開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難道不曉得他的武功很高,很可怕?”
冷月棲沉默良久,才冷冷道:“他掌中若有一把合適的劍,的確更是個難以預測的對手?!?p> “那你為什么不趁早解決他?”
冷月棲沒有正面回應,卻冷眼一掃烏云:“你的確十分聰明,也很狡猾?!?p> 烏云忽已嘿嘿一笑,沒再多說。
旭日殷紅似血。
今天天氣比任何時候都要晴朗。
半山有道觀,山下卻聚集了十幾個道士。
他們都是因觀主突然不辭而別,而不知該到哪里去的人。
烏云看到他們的時候,打趣道:“眾道兄也無須如此惆悵徘徊,主持既已遠走,你們就在自己人中另擇一位不好嗎?”
眾道士一聽,你看我我看你,不由一時面面相覷。
可冷月棲的眼神卻已冷冷盯著前方。
烏云順著他眼神望去,目光也赫已變了。
因為已有一個人緩步向他們走來。
這人走路的姿勢如同被抽了魂的行尸走肉,沒有半分人該有的活力。
而令烏云吃驚的是,對方絕非他人,卻竟正是老漁夫的孫女,那名叫秀凝的少女。
她無精打采來到跟前,失神地瞅著冷月棲。
冷月棲還沒有說話,烏云已搶先開口:“你竟還不有多遠逃多遠,竟還敢留在這兒?”
秀凝看著他,忽已哈哈大笑不已。
“你竟還笑得出來,這確不得不令我刮目相看?!?p> 秀凝笑容突然凝固。
她瞪著冷月棲一字字道:“我還留在這,還不走,就是等著你來殺我的,為何還不動手?”
“山上觀里那小道童是你害死的?”說話的仍是烏云。
“對!”秀凝癡癡笑道,臉上露出了神往之色,“我不但殺了他,還出賣了自己?!?p> 烏云詫異道:“就為了殺冷月棲?”
“不錯,為了能殺他,我愿意做任何事情?!?p> 眾道士在一邊,早已聽得張口結舌。
這雖是殺死他們同門的人,可此時此刻卻又不知該拿她怎樣?
冷月棲忽嘆了口氣:“縱要殺我,你亦不必如此犧牲自己?!?p> 誰知秀凝卻搖頭道:“你以為我后悔?告訴你,我絕不后悔?!?p> 此言一出,眾人又是嘩聲一片。
誰也沒想到她竟會說出這種話來。
這話在當時的時代聽來,簡直已有些恬不知恥。
“你們覺得震驚?我一點也不覺什么,我之所以這樣做,就是已等著此刻?!?p> 烏云微一沉吟,目光中已有種惋惜之色。
“能殺了仇人最好,不然我也總算沒白來這世上,沒白做一個女人?!?p> 哪個少年不多情,哪個少女不懷春。
而她竟預感到了目標未成,從而要享受這死前的快樂。
這是否也正如今日人們口中的及時行樂?
冷月棲凝注對方很久,才從嘴里擠出一句:“你雖恨我入骨,我卻不想辣手摧花?!?p> 花,她還是花么?
殘花也是花。
無論男女,都有屬于他或她的一份尊嚴。
他已從秀凝身邊走過,一步步走遠,愈走愈遠。
他從不殺一心求死之人,何況他本不愿再為她而撥劍。
烏云看了秀凝一眼,也無奈地苦笑一聲。
他也走了。
身后,忽已傳來眾道士的驚呼。
是她斬斷了自己的三千青絲,還是已割舍了對世上最后一點眷戀?
烏云沒回頭,冷月棲更沒回頭。
可他們不知道,在他們遠去后,一個人已悄然出現(xiàn)在了秀凝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