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命在一個人的人生中,無疑通常都被視為最重要的。
而有些已把性命看得不那么重要的人,則已到了另一種境界,另一種地步。
代替性命占據(jù)他們心靈的往往已變成愛情、親情、友情——為了這些東西,他們就連命也不要。
斗笠客卻顯然不是這種人。
他的身份地位絕不容許自己這么做,更何況,他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干——比友情、愛情、親情還重要。
當(dāng)然,每個人心中都橫著一稈秤,衡量著哪件事才是重中之重。
可他有一點跟冷月棲也十分相像——冷月棲也不能死,絕不。
雪已落,紛紛揚揚,如竇娥慟哭般淚灑大地。
死去的人雖不一定是好人,可老天也不忍讓其暴尸階前。
從窗子外望進(jìn)去時,斗笠客的人已轉(zhuǎn)過了身,他留給冷月棲的答復(fù)是:“想要我的命,就先把自己的劍拿回來。”
“很好……”
只說了兩個字,冷月棲的人也已突然不見。
子薰衣一聲驚咦,人也突向后飛掠三尺。
可她身子尚未站定,已有一柄閃著精光的矛尖指向頭頂——鷹面人的矛。
她大驚之下,已來不及再閃避,頭一偏讓過險處,手中長劍已如毒龍般吟嘯著盤旋上卷。
這招以攻待守本也已是臨急時最妙的破敵之式,可長矛卻也有樣學(xué)樣,矛尖頃刻間已化作滿河遠(yuǎn)燈、漫空螢火。
燈火交輝中,兩條兵刃如兩條戲珠的長龍相互交纏,只聽“噔噔”數(shù)聲,子薰衣只覺掌中一松,一個不留神,劍竟已騰云般沖天飛起。
她暗叫一聲“不好”,卻已無濟于事,她知道劍一旦離手,就已很難再次奪回,畢竟冷月棲絕不會再給她任何機會的。
可就在劍一飛起的同一剎那,另一條人影也已橫空掠至。
他腳尖在尚未墜地的矛身上一點,成個人已如壁虎般沿矛直上。
他的目標(biāo)也正是那把長劍。
他一掠一點,身法已無疑快到極致,已足以讓江湖多少名家好手聳容色變。
可另一條黑衣人影卻也仿佛一團旋風(fēng),眨眼間已分不出誰是誰非,誰對誰錯,更莫提誰勝誰負(fù)了。
兩人身在凌空,似在交手,又不像交手,他們究竟到底有沒有真正交手,已無人分辨得清。
連子薰衣也不能。
因為他們的動作實在是太快了,快得令人口干舌燥,眼花瞭亂,人的眼睛竟完全無法捕捉到一絲半縷的軌跡。
在這疾風(fēng)驟雨般的片刻間,子薰衣已覺得仿佛過了一個甲子似的亙久綿長。
“嗒”的一下輕響,長矛終于落地,動靜雖不大,可矛尖卻已陷入地上的木板,足足一兩尺深。
在矛尖的頂端,一個人正單足踏在上面。
他的衣袂雖已被窗外冷風(fēng)吹得揚起,可那頂斗笠仍絲毫沒有歪斜偏差,仿佛已長在頭上。
冷月棲則已長身而佇,靜靜看著窗外,窗外的雪,窗外的天。
當(dāng)然,還有死人,未曾被風(fēng)雪掩埋的死人。
劍就橫在窗前,他的人也已在窗前,劍鋒的光芒黑白相宜,卻沒有鞘。
鞘還在子薰衣手中。
可已無劍的鞘,要來又有什么用?
但無鞘的劍,若非懂它的知音,卻又往往會連人尚未傷著,就傷了自己。
雖只一個懂字,旁人卻仍是難以理解的。
它不但道出了劍客跟劍之間那種若即若離的奇妙,更說盡了江湖游子對其的一種依托,憑寄。
憑歌寄意,以劍論心,誰的意,誰的心?
也許是他自己,也許是他心底的那個人。
至于這個人是否真的存在,抑或已遠(yuǎn)在世外,都已無關(guān)緊要。
人也已落地,斗笠客的人。
他那雙隱藏在斗笠下的眸子,那雙已不愿讓世人看見的眸子里,此刻正有著一抹光亮,一種奇異到不能再奇異的眼色。
也許你找遍全世界,從年少輕狂找到暮發(fā)蒼茫,也很難再看得見像這樣一種目光,這樣一雙眸子。
這目光中猶如中草藥的五味雜陳,有贊許,卻又不憤,有欣賞,而又嫉惱。
冷月棲仍面對窗外,斗笠客卻已開口說道:“把劍的丈夫還給他?!?p> “什么,劍的妻子?”
子薰衣的表情已不曉得該用什么來形容,若硬要用一段句子來形容,就像是對方要自己把棺材當(dāng)作自己的家,將死人看成美味佳肴無疑。
“對,劍的妻子!”
斗笠客絲毫沒有開玩笑的口吻,他的語氣認(rèn)真而確定。
子薰衣看了看對方,又瞧了瞧掌中的鞘,凝固的臉色忽已也像明白了一樣,已舒展開來:“不錯,劍跟鞘半天也不可分離的?!?p> 冷月棲長眉一挑,對方此言似已觸動了他某根心弦,某根他從未意識,也拒絕撩撥的心弦。
可他的人已緩緩擰身,眼眸從劍鋒移到子薰衣臉上,靜靜道:“劍跟鞘為何不能分離?”
劍跟鞘自然不能分離,無論如何千淬百煉的鋼鐵,只要離了鞘身的呵護(hù),終究還是難免會被無情的歲月所腐蝕,歲月的銹跡依舊無法逃脫。
冷月棲當(dāng)然知道這個緣故,他本也不必多此一問,他之所以要問,只因他已仿佛聽出了另一層弦外之音。
子薰衣嫣然一笑,她雖也常笑,卻很少有這種真正發(fā)自女孩心中的笑。
這種笑自然而大方,跟她那種裝腔造作的笑完全判若仙魔。
往昔的她,難道也曾經(jīng)是一個少不更事,天真無邪的純真少女?
然而不管怎樣,她現(xiàn)在笑的意思,是她沒有想到冷月棲會問她這個問題。
她忽已覺得,對方比她想象中的可愛又可愛了好幾分。
所以她也很樂意回應(yīng)這個疑問:“劍在鞘中,就儼如勞累的丈夫回到了家,受到妻子熱情而溫馨的呵護(hù)疼愛,為其遮風(fēng)擋雨。”
她意味幽長地瞟了他一眼,又道:“而劍在鞘中休養(yǎng)已久,養(yǎng)精蓄銳,也宛若丈夫時刻準(zhǔn)備就緒,要為保衛(wèi)家園妻子不惜跟來犯之?dāng)称疵?。?p> 她娓娓道來,如數(shù)家珍,終于長長吐了口氣,仿佛像完成了一個千辛萬怪
的任務(wù):“怎么樣,兩位說我解釋得可好?”
斗笠客似已出神,已完全聽不到她的問話。
冷月棲卻淡淡說道:“寓意深遠(yuǎn),確乃妙喻?!?p> “你也承認(rèn)?”子薰衣似也想象不到,想象不到的驚喜。
冷月棲沒有接口,眼神已凝注劍鋒,仿佛在看另一個男子。
同病相憐的男子。
他人孤獨,卻不愿自己的劍也跟著受罪。
況且人孤獨不過空寂而已,劍若孤獨,只怕就要劍折人亡,血濺五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