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安道很長,入目盡皆一片繁華的喧囂。
兩邊依次坐落著將軍府、公主府、丞相府……巷尾深處,葉王府安靜地蟄伏一側(cè)。
正午的烏云越積越厚,擋的不出一絲陽光。阿辭跟在葉王身后,一直微仰著頭,精致的眉梢高高挑著,肆意猖狂的神貌。
……他一直都是這般不知疲倦的小丑模樣??蓻]有誰的臉上,能一直掛住微笑。
世子明藍色的衣擺隨著步伐一晃一晃的,輕柔而乖巧,像被烏云蓋在下面的藍天。
可世子不是神人。
街道兩旁,有相識的百姓一邊讓路,一邊親切而又驚喜地給他打招。
可他忙著維系自己最后的驕傲,無力再去答應(yīng)。
他第一次沒應(yīng)。
“……”
葉王頭也不回的走進了府祗,因為知道他一定會跟上來,一定會聽話。
——走的是側(cè)門。
而正門沒開。
……他離京三個多月,再回來時還跟沒回來一般,一個人、走側(cè)門,全府以他為恥著低調(diào)。
罷了,算他多想。總是在意些不重要的東西、庸人自擾。
阿辭仍是笑著,玩世不恭吊兒郎當?shù)募w绔模樣,隨隨便便的跨進了側(cè)門,跟著進了書房。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葉王問他。
世子邊轉(zhuǎn)身慢吞吞的關(guān)好門,邊回答:“知道啊。”
“……”葉王忍了又忍,一路上強壓著的怒氣終是爆發(fā)了,向他吼了許多難聽至極的話。
葉辭神情認真地聽著。
對,我是不要臉,是白眼狼,是王八羔子,是拎不清,是賤,是……窩囊廢。
是的。
你說的都對,因為你是我的父親。
在外裝著為我痛心疾首,怒我不爭,對我過分溺愛的,是你。
在內(nèi)態(tài)度天翻地覆的,也是你。
你怎樣對我都可以,因為我不會說出去。
因為我曾經(jīng)以為,你愛我。
所以我愛你。
“……”
葉王罵了也沒有多久,幾柱香的時間。
用句也沒啥新穎,乏善可陳的循環(huán)著的詞匯。
發(fā)泄完之后,以一句質(zhì)問做結(jié)語:
——“啞巴了嗎!現(xiàn)在倒是不吭聲了!知道后悔了?!早干嗎去了?”
“我不后悔?!睍亢馨?,他的眼里映不出光,面對著質(zhì)問,強笑著淺淺出聲。
葉王,當朝唯一的異姓王。
六年前上一代南皇病危,卻連太子都未立,幾位皇子爭權(quán)奪勢,舉國混亂,就跟幾月前的魏國差不多。
就在那時,四殿下同葉將軍義結(jié)金蘭,拉攏住了將軍手中的十萬軍隊。
再加上長公主與沈家的幫助,最終登基。
四殿下就是現(xiàn)在的南皇。
將軍之后論功行賞,便成了如今的葉王。
表面看著是無限榮寵,但異姓王終究是異姓王——尤其是手握兵權(quán)的異姓王。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毕騺硎堑弁踔?。
所以一直在君家蹭吃蹭喝的葉辭被接了回來,夜夜笙歌、偷雞摸狗、花天酒地,連詩都只能寫些淫娃浪語,敗壞葉家聲勢,讓帝王放松警惕。
他很乖,很懂事,很識大體,忘了自己歡不歡喜,把葉府的榮辱系于一身。
……這天下的臟水都在他的身上強顏歡笑。
可明明,不應(yīng)該是這樣。
聽他說完不后悔后,葉王又吼了起來,罵他在南宜救了太多的人,萬一被皇上看出他一直藏拙,會招來九族殺身之禍……
可葉家不該死,南宜百姓也同樣不該死。沒有人該死。
況且——
葉辭認真看著父親的眼睛:“您所言未免太過夸張,不過是些不入流的鬼主意,又沒犯欺君之罪,不會……”
“啪——”
他話沒說完。
空氣凝滯了下。
葉辭緋唇尚還半張著,嗓子里卻再也擠不出話,強行忍住渾身的顫栗,冷硬的指尖慢慢扣緊,把掌心掐出了血印。
他偏著頭,瓷白細嫩的左半邊臉上,觸目驚心的紅印子漸漸腫大,從眼尾一直紅到了下巴。
有炙熱而冰冷的液體慢慢滾下。
葉王又說了些什么。
可一切翻涌的、炙熱的、冰冷的、尖銳著在他的腦海里炸裂開來,幾乎搖晃出了紅白交加的腦漿,失卻所有色彩。阿辭慢慢低下了頭。
他眼前是一片暈眩的昏暗,和控制不住的瘋癲。
“若是這樣?!比~辭打斷葉王嘰里哇啦地怒吼,心里冷到極致,連聲音都變成了另一番強調(diào):
“我去找圣人告罪,承認寧州令是我偽造的,再加上歸京便賭輸了半座王府,這些年彈頦我的奏折也一直不少,足以被削去世子之位、流放邊疆,不會牽連任何一個人。
……我母妃再過四月分娩,讓那孩子當世子便是?!?p> 葉王不再罵街,冷靜下來思索片刻后,問道:“你既是吾子,又如何不牽連王府?”
“打我一頓再劃出族譜、趕出去便是。還能落個大義滅親的好名聲?!比~辭目光望著別處,強迫自己一字一字地完整表達出來。
他本應(yīng)是風。
無處安身又四海為家的風。
自由的風。
不屬于任何人的風。
……沒有骨頭的風。
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是他一開始就計劃出來的。
去南宜本就是他提出來的,又怎么能連累阿奚?
葉辭無聲的眨了下眼,把示弱的眼淚一點一點強行憋了回去。
心臟不會跳動了似的,只發(fā)著抖,抖的天旋地轉(zhuǎn),和極深處藏的極好的一絲僥幸的期盼。
很短暫的一剎,他忽然希望父親再給他一巴掌,對他說:“放你娘的狗屁!丫長本事了?還想離家出走!”
可是
可是。
葉王推演許久,說道:“好?!?p> 他又一次被放棄了。
不能怪別人。
明明,是他先開口提的。
“……”
王府外下起了雪,銀裝素裹著整個世界。
葉辭僵硬地跪在葉王府門口,頂著紫紅的巴掌印。
周圍圍了一圈的百姓,還有中午時分跟他打過招呼的。
葉王握著骨鞭,一鞭一鞭抽下來,虎虎生風,用了十成十的力氣,邊說邊“痛心疾首”地罵。
他受了,一聲沒吭。
所有人都默不作聲的看著。
他沒覺得丟臉。
就是青石板的路硌得人生疼生疼,像插進了心口。
雪很白,血很紅。
他的世界第一次這么安靜,這么的,無地自容。
最后的最后,有太監(jiān)拿著圣旨踩著雪站在他面前,捏著嗓音宣旨,說皇帝詔他入宮。
他怔了半響才反應(yīng)過來,彎下身骨磕頭接旨,站起來時猛地踉蹌了一步,額頭磕在了門口的石獅子上,鮮血流進了眼睛里。
整個世界都是猩紅色的。
葉辭沒眨眼,揮開了想要扶他一把的太監(jiān),直到血液順著眼尾滑下,才慢慢開口撕著喉嚨問:“忘了問了,我母妃呢?”
“怕動了胎氣,沒讓她知道?!?p> “……”如此,也好。
葉辭轉(zhuǎn)身,露出習慣性的笑容,淺淺的酒窩里血淚縱橫。
他不再回頭,只身向皇宮走去。
予安道很長很長,兩邊盡是張牙舞爪的梧桐枝杈,像沒有盡頭一般。葉辭明藍色的衣衫與猩紅色混在一起,成了濃郁的紫色。再一點一滴濺到青石板上,像南宜城的細雨。
雪越來越大,蓋的世界都是刺眼的白,他身下,連一片陪著的影子都沒有。
還好阿奚不在。要不然看見他滿身紅色,不知會是怎樣討厭。
他如是自嘲地想。
……
雪花輕輕落滿了肩頭。
若是就這樣,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