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穩(wěn)步邁向玉座,每一步踏出,都像磁鐵穿過鐵屑一樣從周遭吸來更多注視。
神蒼夜定睛正視,眼睛逐漸睜大。
——這位就是……
水吟澈一邊眉毛揚起。
——熾炎傭兵團的……
烏留骸很緩慢地推了推眼鏡。
……少團長?
難以言喻的靜默懸浮在玉座周圍,與少將自豪的表情、稍遠(yuǎn)處人們的嘖嘖贊嘆形成鮮明的對比。
而無論沉默、自豪還是贊美都沒能影響來人一絲。他步履穩(wěn)健,神態(tài)放松,走至玉座前深鞠一躬,從胸腔發(fā)出渾厚的男低音:“在下炎天燼,參見殿下。”
不遠(yuǎn)處,大提琴二重奏悠遠(yuǎn)傳響,那深沉的音色都不及來人的嗓音富有磁性。他禮畢直起身,坦然承受來自四面八方的注視,光這么一站就令人想到上千年前藝術(shù)黃金時代的古典雕塑——高大健美的體型,深邃英俊的五官,濃密如火的紅發(fā),無不如此,悍然威儀就算比在他的引薦者跟前也毫不遜色,寬厚胸膛與發(fā)青的下巴更顯出一分成熟的魅力。更別提他瀟灑的舉止,自在的風(fēng)度,在第一次走進無限宮的人中實屬罕見,僅這份胸襟就配得上少將的青眼。
然而,玉座周圍仍籠罩在一片靜默中,顯得少將猛擊炎天燼后背的聲音特別響亮:“怎樣,你們都沒想到吧,熾炎傭兵團的少團長竟然是這么一個男子漢!”
“……‘沒想到’是從何說起?”神蒼夜掙扎著開口,打破沉默,“宰相先生與我都是《裂炎天下》的老讀者,書中內(nèi)容只要有十分之一屬實,炎公子不是這樣一位人物才更讓人驚訝。您說呢,先生?”
“正、正是,殿下,臣就像看到傳奇本人迎面走來。”
“冥水公爵一定也正后悔,沒有早早和炎公子結(jié)交吧?”
“……腸子都悔青了,殿下,臣竟錯失了第一個將這位強大的魔法師迎為座上賓的機會。”
沒有人敢提起。
沒有人敢提起這位“傳奇本人”身上最不對勁的地方。
……就算用最寬容的標(biāo)準(zhǔn)看,他也跟福西耶·龍少將一般年紀(jì)了!
這是怎么回事!
熾炎傭兵團的少團長是一個“英武的年輕人”——帝國皇帝的金口玉言是可以這樣不靠譜的嗎???
不能怪公爵和宰相,神蒼夜自己也是滿頭問號,不敢吭聲。
“……看來我們都有同感?!眻雒娌坏热?,她含笑頷首,仿佛驚詫與疑惑是世上離她最遠(yuǎn)的感情,“見到您可不容易,炎公子,與聽聞您的傳說恰恰相反。”
對著這張臉叫“公子”讓她直冒冷汗。
“殿下過譽了,公爵大人也不必后悔?!毖滋鞝a倒很自在,抬頭正視她,“在下——”
話語中斷,他的表情僵住了。
神蒼夜不明所以,困惑地一動,立刻感到炎天燼的視線隨之移動,緊黏在她臉上。
怎么回事,難道她臉上沾了什么?
她稍感不安。對面,炎天燼嘴巴一動:“超……”
“……炎公子?”不知怎的,冷汗它又冒了出來。
“超……超乎想象的……”
“炎公子,您怎么了?”
炎天燼眼睛濕了,淚光一閃一閃,越閃越像粉紅愛心,將過剩的血液和空氣泵向他全身——
“——完、完全是超乎想象的可愛啊,殿——下!!”
興奮叫喊響徹舞廳,與小提琴的高音競艷爭輝。
神蒼夜目瞪口呆。
“…………”水吟澈眼神烏黑,身周八百米的空氣一瞬墜至冰點。
“啊呀,這可真是……何其的熱情大膽?!睘趿艉≌痼@之中,由衷地感慨。
“這、這就是南方人的作風(fēng)嗎???”福西耶·龍少將一臉震撼,比起吃驚,倒更接近欽佩。
對這一切,炎天燼一無所覺,眼里的粉紅愛心砰砰亂跳:“是我的錯,竟讓殿下一直孤單一人!啊啊~何其的罪孽深重!再也不會了!從今往后,就讓我一直陪著您,直到永永遠(yuǎn)遠(yuǎn)——~~”說著他就撲向玉座。
神蒼夜眉頭微動。
就在這一皺眉的瞬間——咚!炎天燼一腳絆倒在紅地毯上,摔了個狗吃屎,周圍一片驚叫?;靵y之中,蒼夜瞥見一抹藍(lán)光熄滅在炎天燼腳邊,立刻抬頭看水吟澈,只見他冷眼立在一旁,仿佛一根手指都不曾動過。
好不容易,炎天燼在侍從七手八腳的攙扶下爬起來……
“好痛……啊,愛情之路就是這樣艱險,可我對殿下的愛火,反而因此愈燃愈烈!”
眼看他又有種撲上來的趨勢,烏留骸不動聲色上前半步,擋在了蒼夜身前,那份無聲的壓迫力令炎天燼不覺慢下腳步,嘴里抗議:“為什么不讓我接近殿下?……等等,難道你想獨占殿下?。俊?p> 烏留骸笑了笑,開口時,比平時還和悅兩分:“蒼夜殿下是魔法帝國皇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未來的萬民之君,不是任何人能獨占的,當(dāng)然,也容不得任何人冒犯沖撞。這點道理,炎公子想必明白?!?p> 被人當(dāng)眾懟到臉上,還能把架子端得這么穩(wěn),神蒼夜莫名對他生出兩分欽佩。
炎天燼更是一臉沒想到:“我怎么會冒犯殿下!只是想牽著她的手,凝視著她迷人的銀色眼睛,向她傾訴我的一腔……”
“炎公子,”宰相及時打斷,免得炎天燼當(dāng)場死在水系禁咒底下,“坦率熱情是好事,但有時也需要循序漸近,您不認(rèn)為嗎?”
“循序漸進?”炎天燼一副聞所未聞的樣子。
“正是?!鄙裆n夜接過話來,示意宰相退下,舒一口氣,正視炎天燼,“炎公子,感謝您的贊美,我感到那是真心的了,實話說,還挺高興的?!闭f這種話真的不會被雷劈嗎?“但是,我們彼此幾乎還一無所知,要談‘永永遠(yuǎn)遠(yuǎn)’似乎還有些太早了,何不先從相互了解開始呢?”這段話出自《皇室秘傳·教你優(yōu)雅地混過去!》第幾頁來著?
炎天燼仿佛感動得快要暈過去了。
“殿……殿下……!”
眼看他眼里又閃出愛心形的淚光,話都說不利索了,神蒼夜暗暗皺眉,一絲異樣感壓在心頭,愈演愈烈。
真的嗎?
眼前這個……外表可疑、言行荒唐的男人,就是熾炎傭兵團的少團長?
比起他……
思緒飄遠(yuǎn),一道毫不相干的身影閃過她的腦海。
她承認(rèn),在得知自己被傳染了流感的時候,某種可能性曾在她大腦閃現(xiàn):說不定她已經(jīng)見過了熾炎傭兵團的繼承人。那個人精湛的火系魔法,輕微的南方口音,面對危機時迅速而熟練的應(yīng)對,尤其是——那封藏在火焰中的信,令她沒有立刻摁滅那一縷猜測的火苗,任憑它生長成一份隱約的期待……
但果然,她只是在犯傻。
她暗暗自嘲,徹底撲熄了種種天馬行空到讓人臉紅的妄想,注意力重新回到面前的紅發(fā)男身上。他立刻精神起來,就差沒有搖動隱形的尾巴了。
……盡管不愿承認(rèn),但毫無疑問,這一位才是真正的熾炎少團長,炎天燼。
他的軍隊是帝國南方的盾,他的言行舉止匪夷所思。
按照常理,無論是誰,就算是一般平民,到了現(xiàn)下這個場合也該知道謹(jǐn)言慎行,炎天燼卻仿佛毫無這類概念一般。
令她在意的,正是這一點。
熾炎傭兵團在帝國西南形如藩王,他們的少團長就與領(lǐng)主無異。這樣一個人,就算天性放浪,可他走進無限宮,不知掩飾地上演剛才那樣一場鬧劇,淪為笑話而毫無自覺,這種概率有多大?一個人身處皇宮依舊我行我素,當(dāng)面質(zhì)問帝國宰相而毫無怯色,他僅僅是一個愚蠢、無知的好色之徒的概率又有多大?
“………………”
真希望只是她想多了。
可在最終下結(jié)論之前,她決定再試探一輪。
“炎公子,”她愈加親切,挑起話頭,“我聽說熾炎每次從戰(zhàn)場凱旋都會舉辦慶功宴,人們像這樣聚在一起,唱歌跳舞?!币活D,笑問,“告訴我,您擅長跳舞嗎?”
剎那間,炎天燼就像同時迎來了一輩子所有的節(jié)日。
“擅長!超擅長!我紅……炎天燼可是龍……熾炎傭兵團最炫的舞蹈家,簡直就是超乎人類想象!來吧,殿下,從那高處不勝寒的王座走下來吧,讓我牽起您的手——”
還沒聽完,神蒼夜就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果然是她想多——
心念未定,炎天燼戛然閉嘴,茫然地望著她,如夢初醒,反倒讓她一愣。
緊接著——
“……不擅長?!彼迒手?,猛點頭忽然就變成了猛搖頭,每個字說出口都透著不甘,“剛才是我……口誤,嗚嗚嗚……我完全不擅長跳舞,殿下,您再找不到一個比我跳得更糟的人了,簡直就是超乎人類想象!您的時間多么寶貴,千、千萬不要浪費在我身上……嗚、嗚嗚嗚嗚……”
神蒼夜目瞪口呆。
就算再給她三個頭,她也想不清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殿下,”冥水公爵回轉(zhuǎn)身,淡淡進言,“炎公子似乎一時有些混亂。不過,誠如他所說,您時間有限,若還有別的話,何不等他平復(fù)后再說?”
他這是在給她解圍了,蒼夜雖仍一頭霧水,也就順著梯子往下:“的確如此。那么,炎公子,就先請您——”
她驀地止住話音,盯住炎天燼的雙眼,一凜。
那雙眼睛,她一直以為是深色的,就是此刻也幽昧近黑,一眨眼卻又因主人真(快)情(要)流(哭)露(暈)而閃現(xiàn)火光,隨著光照瞬息萬變,像寶石……或某種動物的眼睛,澄透無比,壓抑著毀滅性的魔力。
那是火焰?;鸬牧α浚蛩旧怼?p> 一旦它從主人體內(nèi)釋放……
思緒中斷了,因為炎天燼忽地垂下眼簾,像是察覺了什么。
再抬眼時,他眼底的無邊焰色消失了,淚光雖仍閃在眼里,可大概是褪去了粉紅色的關(guān)系,看上去忽然就沒那么可笑了。
“……真正的男人,總在使命結(jié)束后沉默地離去?,F(xiàn)在恐怕就是在下退場的時候了?!鄙畛恋哪械鸵粲肿屔n夜一愣,緊接著才想起這似乎就是炎天燼本來的聲音。他面露微笑,深色眼珠倒映著玉座上純白的少女,明晰如鏡,“殿下實在超乎在下的想象……各方面都是?!?p> 一直扎刺蒼夜的違和感消失了。正如他第一次正眼看她一樣,她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個男人的真容。
可這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就讓我們在甜美的夢里再相見吧~~蒼夜殿——下!!”
“………………”
甜美的夢要多少個才夠他用?神蒼夜目送炎天燼飛奔向貴族少女們?nèi)壕鄣牡胤?,由衷產(chǎn)生了這個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