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心病
家宴就在后天,金剪刀的衣服做好差人送來,恰好趕上。
老太太吩咐嬤嬤們把各人的衣服分送到房中去,只留下了太太的那份,說是自己要去探望一下,順道就讓人把衣服一并帶過去。
吃過早飯后,太陽正當(dāng)頭曝曬著。房中沒有了斜照進(jìn)來的陽光,比上午時分還要暗些,只天井中直射下的光線給房中帶來了一些光亮。
福兒攙著老太太,景兒捧著要送過去的新衣服,向太太房走去。
聽說老太太來探病,秀竹慌慌忙忙迎了出去,她迎到天井中時,老太太剛剛走進(jìn)來。
“母親,您來了!”太太站在天井中,從空中直直照射下來的光線,讓她的五官在明亮與陰影中模糊且斑駁,匆忙抹上的口紅胭脂,映襯得整張臉更加慘白,眼神寫滿憔悴。
“嗯!來看看你可好些了?”老太太一邊說一邊走過去,拉起了秀竹的手,說:“你看,人都憔悴了許多?!?p> “讓母親掛心,都是秀竹的不是……”太太木訥的回答。
老太太對著景兒說:“景兒,把太太的新衣服送到房中去吧!秀竹,你身子弱,我們先進(jìn)房中去吧!”
“好。”太太順從的跟隨入內(nèi)去了。
“你們在院外候著,我和太太說說話?!崩咸愿赖馈?p> “是!”福兒、景兒以及太太房中伺候著的下人們一并退了出去。
“秀竹,你想得太多了?!崩咸粗阒竦难壅f道。
“母親……”太太抬眼,眼中滿是糾結(jié)與祈求,低聲說:“母親,我不明白……”
“秀竹,讓你一病不起的,是明不明白?敢不敢?還是愿不愿意?”老太太眼神堅定的回看向她,平靜的問。
“……”太太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那么,如果你一切都明白了,又敢不敢?愿不愿意呢?”老太太這一連串的問題讓太太更加不知該如何回答。
太太的腦海里面不停的回響起那一天,老太太在她耳邊低聲說的話:“秀竹,我這里有一包砒霜,家宴那日,每人有一碗甜品‘龍沙醉眼’,尋個機(jī)會,你放到婉貞碗里去?!?。
對于婉貞,太太不是沒有恨過!
嫁到文家時,子圭年少才俊,她也正當(dāng)青春年華,雖然是父母定下的婚事,可相處之后,發(fā)現(xiàn)兩個年輕人也有意趣相投之處,也就有了多少年紅袖添香、情投意合的美好時光,這些,她一直記在心中。
雖然沒能為文家生下嫡子,子圭也從未對她有過半句責(zé)怪。
直到那年,子圭去昆明任職,沒有多久就說是要添個妾室,將鎮(zhèn)上顧家的婉貞接了過來。
自此,原本以為的歲月靜好,被打破了。
每一個獨守空房的日子,她恨過!
婉貞一個又一個孩子的生了下來,她也恨過!
婉貞恃寵而驕的日子里,她更加恨過!
她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再生育的希望愈發(fā)渺茫。這次婉貞又懷孕,胡大夫說是個男孩,她不光是恨,更怕了!
因此,才急匆匆的把葉家姑娘迎了進(jìn)來。
她時常想,如果婉貞的孩子忽然沒有了,該多好!但是,以她的性格來說,這樣的念頭也只會停留在想想而已,若要下手去傷害婉貞和腹中孩子,知書識禮的她是無論如何做不出的。
立秋后,知道了何家對文家家業(yè)的覬覦之心,她又添了一重?fù)?dān)心,這才叫做前門拒虎,后門進(jìn)狼。權(quán)衡再三,又開始希望婉貞生下一個男孩,婉貞無德無才,好歹到時候求了老太太、先生,將孩子養(yǎng)到自己名下,再不濟(jì),將來也還有個嫡母的名份。
每每想到這些,已然覺得頭痛不已。那日,老太太突然又安排她給婉貞下毒,一時間讓本已混亂不甚的內(nèi)心徹底崩潰了。
她自幼受教,除了寫得一手好字,談不上有什么高深的學(xué)問。但是熟讀《內(nèi)訓(xùn)》、《女誡》,出身名門,雖然無子,卻也想不到這些,怎么會自輕自賤去做那些無德茍且之事。
老太太在她眼中一向是仁慈和藹之人,現(xiàn)在,她真是想不明白了!
為什么老太太拒絕了何家過繼,卻又不愿意要自己親孫兒來到人世間,她完全想不通會有什么理由要這樣?
她只清楚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一旦做了,當(dāng)真就陷入了萬劫不復(fù)的境地。
不但配不上名門家世、辱沒了祖先,更是犯了七出之無子、善妒,若因此被一封休書送回娘家去,幾個女兒該如何自處?
這走錯一步,無異于自毀前程,不光是毀了自己,毀了百年章家,更加是毀了女兒們……
不行,無論如何,不能這樣!
本想托病躲過,老太太又親自上門來探望,看來,今天不能不給個交待!想躲,是躲不過了。
太太想了許久,整了整衣衫,深深拜倒,匍匐在老太太膝前。主意一旦定下,也就不再慌亂,回復(fù)了以往的沉靜,緩緩道來:“母親,秀竹,對不住母親信任!”
老太太也不說話,面無表情的看著跪在面前的秀竹。
“秀竹幼承庭訓(xùn),父母、師傅的教導(dǎo)至今不敢忘卻,女子當(dāng)孝敬父母、順從夫君,秀竹深以為然,也日日以此為綱,約束自身。嫁入文家至今,一直無子,公婆夫君從未因此薄待半分,這實在是秀竹的福分。”,太太說著說著聲音開始有些哽咽。
“身為正妻,不能為夫君誕下嫡子,秀竹已經(jīng)是于心有愧……婉貞有孕,妾身不是沒有私心雜念,但是,妾深知,文家后繼有人是何等重要!哪怕有些私心雜念,也應(yīng)當(dāng)全然放下……做有損文家子嗣的事,秀竹不敢?。 ?,太太伏在地下已然泣不成聲。
老太太喝了口茶,看著眼前這個哭得聲淚俱下的人,想了想接著說:“我深知你為人,能有你這樣的兒媳,是文家的福分!秀竹,你若來自小門小戶,這些話我說了,你也莫必懂得。你是有家世的,就應(yīng)當(dāng)明白這個道理,世間之事,并非都可以求‘明白’二字。有的事情,好與不好,并非一眼就能看清!我只問你,若母親執(zhí)意要你如此去做,又當(dāng)如何?”
“回母親,弟子規(guī)有云‘親有過,諫使更,怡吾色,柔吾聲。諫不入,悅復(fù)諫,號泣隨,撻無怨’,秀竹無意忤逆,此事實在無法順從母親,懇請母親收回成命......秀竹雖已嫁入文家,一言一行卻也關(guān)乎娘家‘章’家的聲譽,章氏一門祖上兩進(jìn)士,‘祖德流芳’的金匾還掛在煙溪書院中,秀竹個人榮辱事小,若有損文家、章家名譽,那就是萬死難贖的罪過……秀竹,不敢!”
聽完太太的哭訴,老太太沉默了一會兒,又喝了幾口茶。
坐過半晌,老太太嘆了口氣,伸手將她扶起,柔聲說道:“秀竹,委屈你了!這事兒就此作罷,是母親糊涂了?!?p> 太太站起,覺得渾身癱軟,一邊哭泣著,一邊倚靠在老太太肩上,哭了好一會兒。
心病就得心藥醫(yī),說來也奇。
老太太這番談話過后,太太第二天病就好了。
旁人自然不知道這個中的因由。
只是喜兒,愈發(fā)覺得奇怪。
這老太太真是神了,談一次話讓太太一病不起,這再談一次,太太的病又不藥而愈。
真真是奇了、怪了!
只是,話說出去,都未必能收得回。
老太太想要做的事,更不是這么輕易就放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