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本該深沉靜謐的艾家堡被一片躁動喧嘩染透了天際，漫天繁星爭先恐后的向下探看，想看清今晚誰又被這人間惡俗吞噬。
蔣堯跟著人群來到凌江堂，這是一間半開放式的祠堂，里面供奉著歷屆族長的牌位，香火冉冉，昏暗而莊嚴。凌江堂外跪著兩個人，一男一女，男子俯低了上身，將頭埋進手臂里，長衫上一層灰土，顯然是被打過了。女子則不卑不亢，腿雖跪著，上身卻直挺挺的立著，傲世前方，絲毫不介意周圍的指點和竊竊私語。
蔣堯想這兩人大概就是要私奔的方雪和肖掌柜。男子本該陽剛，女子本該柔順，可真出了事更加堅強、無懼的偏偏是女子。難道又是一個所托非人的故事？希望一會兒不會聽到一時糊涂、禁不住引誘這些托詞從肖掌柜嘴里說出，否則真要一萬個替這女子不值。
“她是林亦森的未婚妻？”蔣堯用胳膊肘頂頂李家同。
“對，很早就定了親，年前又剛過了禮，不久就該成親了?！崩罴彝欁詮娙?，可實在藏不住滿眼的笑意。
“大哥，你不要這樣，”李家異無奈，“被族老們發(fā)現(xiàn)你幸災(zāi)樂禍，成何體統(tǒng)！”
“你別管我，果真是現(xiàn)世報，剛還去奚落我，一眨眼自己就變成笑話了，還是個永遠抬不起頭的大笑話?！?p> “那方雪好厲害啊，事到臨頭半點也不驚慌，”蔣堯夸贊道。
辛妮來到身邊：“既知已是必死，還何苦討?zhàn)埬兀〔蝗缌酎c力氣，少與那幫人多費唇舌?！?p> 蔣堯看出辛妮說到“那幫人”的時候眼里明顯流出的不齒和厭惡，她知道任何拋開時代背景談三觀談自由都是耍流氓，她反感這些活在封建制度里站在男權(quán)的道德制高點壓制女性的愚人們，可是單單痛斥，難道不是另一種對林亦森的道德綁架么？他沒做錯什么，何辜要受這等放在現(xiàn)代社會也是難堪至極的奇恥大辱呢？在現(xiàn)代，不喜歡分手就好，但這里，女人根本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無愛的婚姻，也同樣是男人一世的枷鎖。不過男人仍不值得同情，他們可納妾，有外宅甚至還有“閑庭”，這樣看起來，方雪的頭頂似乎突然升起一圈圣潔的光暈，照醒了每個有自我意識的女性內(nèi)心的向往，又像冰冷的刺刀，刺進族老們的胸膛，她是封建禮教下的英雄。但，族老們的威嚴不容挑釁，林亦森也絕不會容忍此等羞辱。
“亦森，你說句話吧，這樣的丑事絕不可姑息。”賈族老憤憤道。他是三位族老中年齡最大的，他不說話，其余人都不敢先開口。
“是啊，她是你媳婦兒，你親自來處置?！?p> “倒是說句話啊，莫不是還對她有心思，這樣的女人不值得?！?p> 后兩位族老陸續(xù)說著。
林亦森并不言語，眼神狠戾，像要噴出火來，死死釘進方雪和肖掌柜的身上。
蔣堯不滿：“肖掌柜是誰？他也不說句話，這時候，男人不站出來嘛！”
“他是林亦森自家店鋪【林榭閣】的掌柜肖城，平日在林家還是很說的上話的，聽說林家對他不錯，果真是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啊！”李家同譏笑著。
蔣堯感到李家同說這話時，自己臉上被辛妮的目光掃過，這讓她極不舒服。
“為什么？”林亦森冷冷質(zhì)問道。
方雪側(cè)揚起頭，她動作很慢，絲毫不懼，輕蔑的看了眼林亦森：“你處置吧，我無話可說?！?p> “為什么？”林亦森低低吼著。
方雪轉(zhuǎn)回頭，平視前方，微微彎起嘴角，并不作答。那份冷靜和堅決震的林亦森都減了氣勢。
蔣堯不禁對眼前的方雪生了敬佩之心：好凌厲的女孩兒！她有沖破束縛的勇氣，有追求自我的決絕，還有寧為玉碎的坦蕩。
“你不愿嫁我？”
“不愿?！?p> “我是林家少爺，艾家堡的老板，所有族人的族長…”
“那又如何？”
“我可以給你殷實的生活，尊貴的身份?！?p> “沒錯，除此之外，你還有什么？”方雪淡淡的說。
“這些還不夠么？你不用為衣食而憂，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p> “可以么？”方雪笑著，眼角眉梢都散發(fā)著深深的嘲弄，“你自己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么？”
原來最傷人的不是吵鬧時的狠話，不是徹骨的恨，而是根本不將你放在眼里，你牽扯不起我一點點的情緒起落。愛你，我不會；恨你，你不配。
紅色漸漸漫上林亦森的眼眶，他眼中溢著淚水，呆呆立著。即使蒙上一層水霧，眼神中仍透露出陰狠。
賈族老皺著眉，輕輕磕了磕煙袋鍋，咳嗽一聲：“亦森，這女人如此不守婦道，做出這等不知廉恥之事，你還要維護她么？你何時變得這么婆婆媽媽了？還有那個肖城，不念主恩，吃里扒外，更是不可輕恕?！?p> “賈老說的沒錯，這些叔伯都和你爹相交甚深，看著你長大的，還會害你不成？”李紹達踱著步，悠然淺笑，“世侄，還是趕快決斷吧?！?p> 林亦森聽出這話里的幸災(zāi)樂禍，知他并非出于關(guān)心，不過是看看笑話罷了。
蔣堯懸起心來，不會真的將兩人沉江吧！她掃視四周，眾人表情各異，有氣憤的、有嫌惡的、有麻木的、有悲憫的，眼前忽然浮現(xiàn)魯迅先生筆下的眾生相，此時竟鮮活的展現(xiàn)出來。她上前一步，卻覺胳膊被人緊緊抓住，原來是辛妮，她在阻止她出頭。
人群中突然沖出一個女孩兒，她大約十五六歲，穿著明黃色的碎花裙衫，兩條麻花辮蕩在胸前，天真可愛。她一臉怒氣，沖過去攔在方雪跟前：“大哥，我不許你傷害雪姐?！?p> “不要胡鬧，這是你該來的地方嗎？”林亦森低啞著聲音。
“總之你不能，你怎么越來越心狠手辣，現(xiàn)在連雪姐都要殺，下一個是不是我了？”女孩兒張開雙臂擋住方雪。
“林曉曉，你給我讓開！”
“我偏不！”
“誰讓她出來的？都活夠了么？”林亦森大吼。
一個年輕男子上前一步，渾身瑟瑟發(fā)抖：“小姐她…她一定要來，小的不敢阻攔?！?p> “把小姐帶回去，不聽就關(guān)起來，不用手軟，再有疏忽你們也不用要命了?！?p> “是！”幾個家丁互相看看，走過去抓住林曉曉，拖拽著離開。林曉曉一路掙扎，奈何力氣太小，根本掙拗不過，她一直回頭大喊，林亦森卻充耳不聞。
“你連親妹妹也這般對待?！狈窖┹p喃。
林亦森怒不可遏，移到方雪身邊蹲下去，用手掐住她的臉扳向自己：“你自小無親無故，是我爹娘將你撿回來，當你親女兒一般撫養(yǎng)，供你吃穿，送你讀書，在我林家你與曉曉無異，你還要恩將仇報？”他頓了頓，盡量不讓悲傷涌出，一字一句道，“只要你說，你說你錯了，我可以原諒你，我們一起回家去?！?p> “夠了，別再假惺惺了，”方雪終于決堤，“我感激爹娘，可是長久以來你們就真的沒有半點私心么？你說我與曉曉無異，你會娶自己的親妹妹么？”
“方雪，我就這么讓你厭惡？”
“你就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冷漠，狠辣，決絕，你手里有多少命？只要想到你我就不寒而栗，你對我所謂的好就像一根繩子死死勒住我的脖子，無法呼吸。你身上背著整個艾家堡，沒有什么能超過禮教族規(guī)。”方雪冷笑一聲，繼續(xù)道，“動手吧。”
林亦森全線潰敗，他抹了一把臉，站起身來：“沉江?！彼曇艉茌p，面無表情，利落干脆。
周圍幾個粗壯男人登時圍上前來，準備用繩子捆綁方雪和肖城。
“住手！”蔣堯甩開辛妮，擠到人群最前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