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有人問他走了多久?
和尚答:“走了有些年頭了。”
有人問他還要走多久?
和尚答:“還需要走很久很久?!?p> 有人問他以后往哪里去?
和尚答:“天要自己往哪去,他便要往哪去?!?p> 一
一個穿著普通士人衣裳的中年男子騎著一匹說不上高大的跛馬,正在揚州官道上慢搖。
他的馬顛得他的行李七上八下,隱隱有墜落下去的勢頭。揚州富庶,自大康立國以來竟未發(fā)生過一起叛亂。大康追求務(wù)實,既然江南沒有亂象便不需要朝廷出兵,這樣便沒有了修繕官道的意義。
這條古官道的上一次修繕,估計能追溯到數(shù)百年前的前朝亂世了。
一個不顯眼的泥坑使得這跛馬跌了個踉蹌。這一下便將男人與他的行李一同抖落了下去。男人被摔了個滿身泥灰,但他只是慢慢的站了起來,扶著馬韁又跨了上去。他甚至沒有拍一拍這剛沾上的泥土,而那掉落的行李,甚至沒能引起他的意思在意。
這男人便是這段時間全大康輿論的中心,二次出仕的江南水師都督扶蘇胤。
他自鄉(xiāng)野被皇上親自帶回了京師,再拜大都督。一時間風(fēng)頭直逼當(dāng)年,那一年他年尚及冠,皇上親自給他紫授金印拜水師都督,他也爭氣,領(lǐng)著大康江南水師北上擊倭,立了不世之功。時人便稱之為“授璽”,意思便是年紀(jì)輕輕便紫授金印了。
但他覺得京城終究不是久居之地,扶蘇胤立刻便前往了富春江,那是他當(dāng)年訓(xùn)練水師的地方。
“大康朝,從來就沒有久居朝堂和士人磨嘴皮子的大都督?!彼缡窍?。
二
要去富春,那便要回家鄉(xiāng)桐廬。他已經(jīng)衣錦還鄉(xiāng)過一次了,這一次他只想悄悄的回去到父母的墳上拜一拜,再請些鄉(xiāng)人打掃打掃,這一去又不知道要多久能回到這個小城。
扶蘇胤半頹的騎著馬,馬也識趣般的走得搖搖晃晃,真就變得如同那跛馬一般了。
幾百里的顛簸將授璽顛得沒有了一點大都督的樣子,現(xiàn)在的他看起來只是一個風(fēng)塵仆仆的宦游士子。這是這士子年齡略大,已經(jīng)年近不惑了。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哦!”他就在馬背上幽幽的念出了這古時的詩歌,現(xiàn)在還能懂他的人,只怕十不存一了。
上天不容這廝在馬背上感嘆人生幾何,只是一陣大風(fēng)吹來,天上便頓時下起了漂泊大雨,這一下驚得授璽大人只能快馬加鞭趕往最近的路亭,什么水師什么內(nèi)斗,都不如眼下躲雨實在。恰巧不遠處有著一處茶棚,扶蘇胤拍馬趕忙尋了過去。
“小二,把我的馬拴好,隨便打理點草料就行。”扶蘇胤翻身下馬,隨手丟過去了一小串銅板。
“客官里邊請。”這小二牽過了馬,另一個小二便領(lǐng)著扶蘇胤在一處空桌邊坐下了。現(xiàn)在的大康不似當(dāng)年,在江南騎馬的也不是什么豪門的專屬了,故而這小二也并未有過多的殷勤。
茶棚里坐了十余個行人,一枚銅子就能喝上一壺山茶,外邊大雨磅礴,在這里喝上一壺?zé)岵柚鴮嵰彩且患朗隆?p> 三
扶蘇胤端著這土碗,悠悠的瞧著這飄起的茶霧。他也不喝,竟如同一個童稚一般玩弄起來。他拾掇了一支筷子,將這白霧攪得個七零八落。
正在他玩心大起的時候,一個風(fēng)塵仆仆的和尚出現(xiàn)在了白霧里。扶蘇胤定睛一看。原來是茶棚來了一個避雨的和尚。
和尚約莫也就不惑之年,也說不上強壯,就是一個苦行僧般的裝扮。這和尚稱之為喇嘛更為貼切。他生得黝黑,帶著碩大的銀制耳環(huán),穿著藏地的喇嘛服飾。從露出來的手臂上還能清晰的看見上好的藏地丹青。
只是這僧服太過于簡陋,已經(jīng)瞧不出這是一件袈裟還是務(wù)農(nóng)人的粗麻衣裳了。
“阿彌陀佛?!崩镫p手合十對著茶棚小二說道。
大康民風(fēng)淳樸,雖朝野上下不喜佛教卻也十分敬重。
喇嘛直接坐在了扶蘇胤的對面,兩人四目相對,喇嘛的臉上布滿了溝壑,灰蒙蒙的眼神里寫滿了故事。
小二在掌柜的示意下端來了一壺茶水給了喇嘛,喇嘛再次行禮,他似變戲法一樣從懷中摸出一枚丹藥遞與小二,“這是我藏地密宗神藥,我與你們有緣,你便收下此物?!崩镄α诵Γ《渤脛輰⑦@藥丸收下,隨后交給了掌柜。
扶蘇胤這才喝了第一口熱茶,他仔細的打量了一下這個喇嘛,發(fā)現(xiàn)他穿的確為袈裟,從袈裟那即將被磨掉的印記上來看,這竟然是XZ七十二金身寺廟堪布的袈裟!堪布便是住持,七十二金身寺廟,任何一個堪布拉到中原來,都是要受到尊敬的。
四
扶蘇胤對著喇嘛行了一禮,也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敢問禪師是自西邊來么?”
“是從西邊來?!崩锾е^,笑瞇瞇的看著扶蘇胤,只是這布滿溝壑的臉笑起來有些瘆人。
“這位施主生得好不凡,隱有紫運,看來是個大官嘞。”
扶蘇胤不曾想道這和尚還會些望氣士的本事,頓時也來了興趣。
“敢問禪師出自哪座金身寺廟,不遠萬里來到江南可曾辛苦?!?p> 喇嘛道:“貧僧自宿索寺而來。”他盯著扶蘇胤的眼睛緩緩道來,“中原有句俗語說讀萬卷書需行萬里路,苦行為蒼生贖業(yè)障,不辛苦。”
聽聞自宿索寺而來,扶蘇胤一時也有些驚喜了,宿索寺的堪布,便是名揚天下的“頓珠多吉”大禪師。
他在二十余年前自藏地出世,途徑西域而至中原,以救天下蒼生為己任。大康務(wù)實,這樣的行為在官府看來就是一個妖僧,來中原蠱惑人心罷了。于是關(guān)中數(shù)府對他出了海捕文書,勢要將其捉拿歸案。
但神奇的便是,頓珠多吉于關(guān)中路遇百狼,其以潺潺佛法令百狼臣服,向日而嚎。那年中原大澇,禪師行至黃河口,面洪而念經(jīng),竟以一人之力喝退洪水......頓珠禪師的事跡遍布天下,故而官府也將海捕文書撤下,許多官員還以相識禪師為榮,甚至連皇上也曾特意宣禪師入宮講法。
但唯一遺憾的就是,禪師并未留下任何著作,這樣便無法將他的大道弘揚百世。
五
扶蘇胤一拜,“見過頓珠禪師,還望禪師指點迷津?!?p> “原來都督也需要指點迷津么?”禪師將茶碗放下,緩緩起身。
就在禪師起身的一剎那,雨停?!安蝗缗c我走走?”
扶蘇胤趕忙答應(yīng),禪師先他一步出了茶棚,在他邁出茶棚的一瞬間,天朗氣清。
“都督要問些什么?”禪師笑道。
“問日后歸途?!?p> “這個好說,入黃土?!鳖D珠多吉走得有些快。
“禪師知道我要問什么,何必繞圈子呢?”
“人的下場都不過是一捧黃土。”他頓了一頓,“授璽大人也是,貧僧也是?!?p> 扶蘇胤一時也有些納悶,這喇嘛似乎有些答非所問。
“不如禪師為在下講些佛法以解塵埃?!狈鎏K胤又拜了拜。
六
“佛法?貧僧確是不懂?!鳖D珠多吉停了下來,將手上的佛珠收了回去。
“那禪師這半輩子便是欺世盜名了?”
“要這么說,倒也確切。”頓珠多吉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在下從未學(xué)過佛法?!?p> “那這些年你的事跡......”扶蘇胤仔細回想著,“那佛經(jīng)臣百狼,誦法退洪澇?”
“都是假的。”頓珠多吉不假思索的說,“這些都是”頓珠多吉指了指蒼天“安排的。”
扶蘇胤似乎明白了什么,“怪不得江湖上流傳你說天要你往哪去,你便要往哪去。”
兩人似乎有些心知肚明,“所以你一直是天的人?”扶蘇胤也指了指蒼天,隨即大笑。
喇嘛慈祥的點了點頭,“一直都是。”
七
小二一直在等那中年士人回來取走他的馬。
但他與那藏地和尚離開后便沒了音信,直到當(dāng)夜收攤的時候他只能將這跛馬牽回桐廬城。但小二發(fā)現(xiàn)這馬其實并不跛,走起來還有些輕快,比之江南的馬都要輕快。但在這駿馬行走途中,又掉了一些行禮,似乎有塊金印,小二等人找了許久,但由于夜晚伸手不見五指于是眾人也放棄了尋找,這馬也就只能等那中年人自己來尋了。
大康這年并沒有發(fā)生什么大事,一切都云淡風(fēng)輕。
只是這年的水師都督“授璽”大人并未上任,有人說,曾見到授璽與一個喇嘛在上任途中交談,但這也終究是道聽途說。
后來有人說,大都督瘋了,至于為什么瘋,這也是眾說紛紜。
不過從西邊來的頓珠和尚,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大康的歷史中,他的一生留下了諸多事跡,始于關(guān)中,結(jié)于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