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覺得自已是一個奇怪的人,只是不知道會不會每個人其實都這么想。這年頭還有幾個不顧影自憐的人呢?
不過顯然我的老板此時也這么想,因為他正對著我的辭職報告在痛斥我:“方心,你也算是出來作事的?怎么一點格數(shù)都沒有,公司大把人才任我放在手里挑,我一直只看好你,你倒在這大好時機往后縮,啊?!你真是我見過的最奇怪的人?!?p> 我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地聽他訓。
“你想想現(xiàn)在這情形,”他憤憤地拿起我的辭職書摔摔打打,“你還想到什么地方去找和我這里一樣優(yōu)待你的工作,你太不知好歹啦,我一手把你自爛泥里提攜出來,你就這么不珍惜?”
諸位看官,你道我這老板是不是真的不舍得我走?不,才怪,他一早準備放我走人,但是喜歡作出這種我欠他八百斗的樣子,好叫我在外面也不敢對他有什么不敬。而且他十分希望我覺得我放棄的是大好前途以至于一出門就后悔至死。我老板作事最喜歡這樣口不對心地夸張表演,我跟他六年有余,我心里明鏡也似,但我也愿意成全他最后這點子威風,畢竟我在他手下作事時他真的待我不薄。
我唯唯諾諾地聽了他足足十分鐘教訓,從他嘴里說來我差不多一出公司門口就要立地討飯。
最后他終于臉色放緩:“不過,人各有志,你決定了的事,公司也絕不來為難你。方心,你在我這里作時總算表現(xiàn)不錯,以后還可以常來公司坐,切記好自為之?!彼谖业霓o職書上簽上十分漂亮的“同意”兩字,我知道我可以和人事部順利辦成離職手續(xù)及拿到最后一筆小小津貼,不禁有些感激,我的老板不管嘴上多么刻薄,但事實上還真的沒有非難我,算是待我極好了。要知道我的辭職書遞得很突然,且是上周五遞出,寫明這周結束后再不來上班,根本是無視一個月通知的規(guī)矩。老板如要克扣我原也是理所應當?shù)?,但他沒有。
這已值回那十分鐘的教訓。
我的離職手續(xù)幾乎沒用一個小時就全部辦理妥當,六年多來我第一次未到下班時間就結束了我的工作。
我走出公司大門,陽光正耀眼。
為什么要辭職?
也真難說出口,我就是不想干了。
六年多來我在這家公司從最低職的文員干到今天的總經理助理,我算得上兢兢業(yè)業(yè)克勤克儉,從不遲到從不早退,就算是病假也最多在家里躺半天就掙起來做事,工作從不敢有半點貓膩,公司便宜更不敢有半點沾手,不惹是非,不爭意氣,憑心說我對老板也對得起十足。
但我忽然不想干了。
說不上這個念頭是什么時候起的。我只覺得我上班一日比一日煩悶,公司里的人和事一日比一日討厭,我每天幾乎都不想起床,每晚睡覺都巴不得就此息勞歸主,于是有一天我問自已,我為什么不辭職?
是啊為什么不?
想著想著我就寫了辭職報告遞上去了,沒有預備任何后路也沒作任何長遠打算。我明知下個月我老板打算派我駐任分公司經理及加我百分之二十薪水。
所以我老板說我奇怪是有道理的。
我在公司的露天停車場上楞楞地曬著太陽,保安遠遠地探頭探腦,他一定在奇怪這一次我出來居然沒有象沖鋒一樣直奔司機已打著引擎的車子。
我上什么地方去?
我覺得自已有些好笑,巴巴地辭了職在大太陽底下發(fā)呆,叫人知道了不得笑我是神經病?虧得我誰也沒說一聲就自作了主張,也虧得我不用向任何人交待。
是,我迄今為止獨自一人,上不用侍奉高堂,下不用撫養(yǎng)稚兒,中不用幫襯老公,用時髦的話來說,我是一個事業(yè)獨立的單身貴族。不過當然,事業(yè)方面現(xiàn)在已成過去時。
我吸一口氣,走出停車場去招街車,感覺到保安詫異的眼光一直如芒刺般扎在我背上。
剛上計程車手提就響了,刺耳的鈴聲嚇我一跳,往常忙得昏頭時只覺得這救火車般的鈴聲讓我精神爽利,這會子驚得我差點撞到頭,無論如何我要盡快換一段溫柔的曲子。
一接電話就聽得一串連珠炮似的聲音:“阿方,你辭職?你發(fā)暈?。?!這么大事也不商量一下,你現(xiàn)在在哪兒,你你你-----”
我把手提稍稍拿遠:“青青,你還在辦公室不是?小點聲,不然你老板出來把你也炒了。”
青青在那頭氣咻咻,但音量明顯低了:“你怎么回事?我剛打電話到你辦公室,你那里的小陳居然說你辭了,嚇得我。是不是真的?”
“晚上回來再說吧,現(xiàn)在電話里怎么說的清。”我推搪她。
“那是真的啦?你瘋啦?”青青差點又叫起來。
“稍安,稍安”我忙安撫她,心里也有點感激,到底是真朋友,不然誰肯這樣急赤白臉地追著數(shù)落我,但是水不會濃于血,我不會擔心同租一個單元房的朋友會為我急出病來或者氣得暈佐,所以我也不介意回去向她解釋一下以報答她給我的真誠友情。
“回去再說好不好,這會子你上班我又在車上,怎么說得清?”我輕聲細語地哄她,司機肯定以為這是我老公?!盎厝ルS便你怎么罵,OK?”
“你這個人------”青青氣餒,停了一下她可能終于想起這件事和她并沒有實質上的關系,所以語氣登時和緩,“那好吧,你快回家吧,別亂跑了,作飯等我回來吃?!彼鋈唤苹匦ζ饋?,“我想吃紅燜大蝦?!?p> 我氣得悶住,這個落井下石的家伙。
不過,信不信由你,我真的在市場上買了大蝦拎回家去。
我作菜手藝一流,但可憐教會我全掛子本事的老媽從未有福享用過,我只要回家便是往沙發(fā)上一躺看電視,由得我老媽在廚房從頭忙到尾,天地良心,我不是不慚愧的。但是可怕的習慣令得我無法驅使自已,我只好自暴自棄。
不過我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沒和父母住在一起,否則我今天回去會被兩老倒吊在書房拷問,母親還定會氣得心絞痛發(fā)作,我可不敢這等不孝。父母和我并不在一個城市,也不知我辦公室電話,我可以瞞得一時是一時。
我這樣的日子,在旁人眼里看起來,不是不逍遙自在的吧?不是不令人欣羨的吧?父母的朋友但凡說起我來總是沒聲價贊嘆,說你家女兒人如其名,可真是叫父母放心啊,工作順利,又懂得過年過節(jié)回家來孝敬父母,男朋友也找得稱心如意,養(yǎng)這個女兒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啊,我父母便一臉笑呵呵地陶醉。
是啊,我也有男朋友,我并不孤寒,沒有老姑婆傾向,我男友是市立中學的物理老師,人品端正,收入也不下于我。他對我也算得上體貼周到,我們認識剛一年,兩人的默契是明年三十歲生日前如無意外便男娶女嫁。
說真的,我這番辭職,可不是瘋了?
但命運轉折從來不由人自已決定,到時候自會有一只大手推你出去拐上另一段人生之路,我常常沒來由地覺得人的一生被動之至,許多事看似當事人自已決定,其實冥冥中自有因果?;剡^頭來再看時會感到十分狐疑,一切到底是自已的主張,還是老天爺把軌道早就設好?
就如今天,我在廚房里細心洗刷大蝦,卻渾不知生命中最詭異的一番奇遇就要來臨,我將就此和這段奇遇糾纏不休直至最后一刻,而且我最后的一句話會說:“原來,這就是命--------”
不過,現(xiàn)在,我依舊在懵然不覺全神貫注地洗著我的大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