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提又如救火車般狂叫起來,要命,我胡亂擦干手就撲進房里去,我真得馬上重新設(shè)置一下才行。
接完電話,我已渾身軟倒在地上,我甚至連電話都沒有掛斷,麻木地盯著它掛在床沿一閃一閃。
我不能思想,耳邊尤自回響著那一個公事公辦的刻板的聲音:“你是周戚的助養(yǎng)人方小姐?這里是紅十字會醫(yī)院。周戚昨日入院,我們今天向福利院下病危通知書,福利院委托我們也給你發(fā)一份,方小姐可否現(xiàn)在來一下?”
戚兒不行了。
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痛楚,我只覺得廢墟一般蒼涼。
戚兒是個棄兒,甫出生就被人遺棄在福利院門口,女孩子,先天性心臟病,福利院已見得多了,收回去也不過盡人事治療。以為這小可憐根本活不過一年半載是以連名字都未取,只隨口叫丫頭。但誰也沒想到這小丫頭生命力如斯之強,三歲以前幾乎每半年入紅十字會醫(yī)院搶救一次,這樣竟都活了下來。四歲那年正好遇到我經(jīng)濟情況大好,熱情洶涌泛濫,跑到福利院去作義工。一看到丫頭的履歷檔案便掉下淚來,偏是這小丫頭也和我投緣,每次見到我都乖巧親昵,我和院長商量一番后便作了她的助養(yǎng)人,她的名字還是我取的,周戚,遭棄的諧音。院長原不同意,說這名字會令孩子永遠不能忘記悲慘身世,我卻認(rèn)為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忘記,何妨直面這已注定的事實,院長說不過我,也就應(yīng)了。
我痛恨戚兒的生身父母,戚兒的病屬于遺傳,這對狠心父母不單給這孩子一個不健康的身體,還要拋棄她累她有一個不健康的人生,真該千刀萬刮。
我不是不知道世事有很多無可奈何之處,我就是不原諒那對父母,特別是那個母親,丟棄如此可憐的親生骨肉,真該下地獄。
院長說我對戚兒已生真情。
去年戚兒五歲多,醫(yī)院說可以作修復(fù)手術(shù),我將全部私蓄傾囊而出為戚兒作手術(shù)費用,但是手術(shù)失敗,戚兒休養(yǎng)幾近半年才勉強恢復(fù)舊觀。我本來想將戚兒帶回家來正式收養(yǎng),不料院長說我未婚不符合收養(yǎng)條件。
我當(dāng)時真有點萬念俱灰。
后來就有人介紹了男友給我,我覺得條件都還不錯,我想待他向我求婚時便把戚兒的事告訴他然后婚后正式收養(yǎng)戚兒。誰知道可憐的戚兒竟挨不到那時候,我可憐的戚兒。
我忽然明白了我為什么要辭職,不如此我不能全天候陪伴戚兒。兩年多來這小小丫頭已似與我血肉相連。
我終于自床邊掙扎站起,無論如何我須趕到醫(yī)院去。
在醫(yī)院簽名領(lǐng)了通知書,我去看戚兒。
輕輕推開房門,我看見六歲的戚兒象個洋娃娃般靜靜地睡在一堆管子中間,竟一下失卻力氣撲跪在床前,淚水不聽話地溢滿雙頰。
一雙手大力扶我起來,是院長,淚水迷蒙中我看見這個素來堅韌的婦人也一臉凄楚。
“方小姐,你不要太難過,”她還是勸我,“戚戚的生命苦多于樂,上帝憐憫她,所以想早早結(jié)束她的苦難,你這樣子可不能讓戚戚看見,你會叫她去得傷心。”
呵,院長是天主教徒,一到這種無可奈何的境地她的天主就會出來打救一切。但是我不是,我誰也不信,更不把希望寄托在那通常不理人間疾苦的上帝身上,然則我的絕望和無助該如何化解?
但院長是對的,我這副樣子絕不能叫戚兒看見。
我拿出紙巾在臉上狠狠地擦了幾把,深吸了一口氣自已站住。
我們走到屏風(fēng)后低低說話,我問院長:“怎么會這樣?”
“昨夜戚戚突然發(fā)病,”院長慢慢地說,似乎怕我不能接受?!拔耶?dāng)即陪送她進醫(yī)院,在手術(shù)室里搶救個多小時,醫(yī)生出來同我說已盡人力,戚戚得這種病原本是活不長的,只是這么早----”院長頓住。
我確是難以接受,我忍不住責(zé)問院長:“為什么不第一時間通知我?”
院長看我一眼,聲音更低:“我徹夜在這里陪著戚戚,她情況一直不穩(wěn)定我無瑕他故,方小姐你只是戚戚的助養(yǎng)人,對她沒有直接的權(quán)利義務(wù),院方行政人員不能在非預(yù)約時間與你聯(lián)絡(luò)?!?p> 我啞口無言。
“是我今晨看戚戚情況稍有穩(wěn)定,這才發(fā)現(xiàn)并沒有人通知你,我就委托了醫(yī)院,畢竟你這兩年多和戚戚有真感情?!痹洪L續(xù)道。
我更加說不出話來。
院長忽然轉(zhuǎn)過身去,隔著屏風(fēng)看住戚兒,輕輕說:“當(dāng)年是我親手把戚戚抱進福利院,這些年來我看著她一天天從一個垂危病兒長成一個小小天使,戚戚自小聰明,不到一歲就會叫我姆媽,才兩歲多點就會跟著音樂起舞,跳芭蕾一樣踮起腳尖無師自通。三歲即跟著音樂老師學(xué)彈風(fēng)琴,不到一個月就把《DORE MI》彈得似模似樣,她是全院的寵兒,從老師到小朋友沒一個不喜歡她--”院長淡定的聲音突然哽住。
我咬緊牙關(guān),嘴里已覺出咸味,不,我不知道這些,為什么沒有人告訴我?
為什么要有人告訴我,我不過是一個助養(yǎng)人罷了。
但我知道我的戚兒是個小天使,我初見四歲的她時便全心愛上這個孩子。她長相清麗秀氣,一雙黑黑的大眼睛能看得人心里發(fā)緊。開始的時候她待我極客氣有禮,我每周去陪她兩小時。她總是坐在會客室乖乖等我,無論喜歡不喜歡我?guī)サ臇|西,一律說真好謝謝。我如疲累她會非常敏感地說:“阿姨辛苦了?!泵看伟l(fā)病無論多痛她都不吭一聲,打針吃藥從來都配合無間,我未見過這樣年紀(jì)的小孩子會這樣懂事,開頭幾個月幾乎每次陪她回來我都會大哭一場。后來五歲那年她作手術(shù),我不眠不休地在醫(yī)院陪了她整整一個星期,自覺蓬頭垢面似只鬼,而戚兒突然和我親熱起來,她從那時起便盼我一如正常的孩子盼望母親。我差不多天天去看她,有時實在去不了,她會打電話來撒嬌哭泣,而且對我的要求越來越多,我也幾乎件件滿足她。到后來院長向我鄭重抗議,說這樣下去戚兒再回到福利院就無法適應(yīng),我才有所收斂。戚兒見到我就和我說個不休,講在福利院的喜怒哀樂,講她心里對人對事的好惡,完全就象所有五六歲的正常小孩子一樣。
我忽然意識到,和戚兒在一起的兩年多,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時光。
我和院長細聲輕訴戚兒過往的趣事,你一言我一語,不知不覺中兩人都平靜下來。
就在這時戚兒動了一下。
我和院長都搶過去,一人拉住一只小手。
戚兒勉力睜開眼睛,虛弱至極,視線掠過我,再掠過院長,我輕呼:“戚兒-----”努力張開一個笑臉。
戚兒還是慢慢地看過來看過去,忽然她叫:“媽媽,媽媽-------”
“媽媽在這兒,”我和院長不約而同應(yīng)到,我知道院長心里一定有些驚訝,戚兒從來只叫我方姨。
但戚兒的目光猶疑不定,她還是叫:“媽媽------”
我不顧一切地?fù)涞剿樓埃隙ǖ卣f:“是媽媽,戚兒,是媽媽在這兒,媽媽一直都在這兒?!?p> 戚兒的目光定在我臉上,那是怎樣可憐而求懇的目光啊,她看了我許久,忽然仿佛清醒過來,她說:“方姨,我痛!”
我心如碎片,我挨近她的小臉,她的小臉如冰,“戚兒,媽媽陪著你,陪著你,”我淚落如雨。
戚兒的小手忽地痙攣,瞬即放送,小頭向側(cè)滑開,我驚得三魂走了七魄,猛使力搬起那張小小面孔。
啊,那張雪白的小臉已了無生氣,我的戚兒。
“戚兒------”我的悲嚎一下子噎住,登時失去所有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