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小單公子來啦?!标P叔扦插完白蘭樹枝從后園回來,聽著前園熱熱鬧鬧的,就過來張望了一眼。原來是單渝公子來了,這孩子喜歡熱鬧,算算日子也確實該來了。
“哎呀,關叔,都說了多少次了,我不是什么公子,您叫我小單就行了,”單渝看見關叔就像看見了自己家的親叔叔一樣,“好幾個月不見,關叔有沒有想我啊。”
“我是想你,就怕你只惦記了我的大馬勺子,還有醉桃香?!标P叔哪里能不知道他嘴甜的那套,“你來早啦,今年這酒還沒開始釀呢?!?p> “知道還沒釀了,卿安都跟我說了?!彼敛豢蜌獾厮α私_b一個白眼。
單渝屁顛屁顛地,三兩步來到關叔身邊,“我這還沒吃午飯,肚子好餓,跟關叔討碗青瓜鹵肉涼面吃吃?!?p> “行行行,關叔這就給你去做?!眱扇擞姓f有笑地去了廚房。
單渝屬于樂觀知足的性子,其實,他對喝酒并沒有特別大的執(zhí)念。
無非是聽著那些江湖小生們討論,說是,人生得一知己患難真情難,喝一壺醉桃香同樣難。他就覺著自己不但喝得上,還認識酒的主人,更認識釀酒的人,整個兒很有面子的樣子。
所以這兩年釀酒的時候,他都要來游園住一陣子。
夏夜,晚膳后。
江希遙和單渝并排坐在前園的小池邊乘涼。兩張貴妃椅,中間一張茶幾。茶幾上也并不是茶,而是一壺醉桃香。
“哎呀呀,這酒被我丟到井里泡了一下午,涼涼的,太好喝了。”單渝呡一口白瓷酒盞里的酒,“你之前就沒想過用井水泡泡涼再拿來喝?”
江希遙單手撐著下頜,看著小池子里偶爾撲騰一下的小錦鯉,“酒窖里也挺涼的。”
依舊溫熱的晚風吹著江希遙松松垮垮未加束縛的青絲,天邊很遠的地方,一片火燒云正漸漸退著顏色,襯得江希遙那身天青色長衫更加清雅,像是等著煙雨的天色。
“兄弟,你最近怎么樣?”單渝問,上一次見到他,還是過年的時候了。這人好像又瘦了些,到底有沒有在好好吃飯,真是不讓人省心。
“單渝,你說,她怎么就這么狠心,早早就舍得丟下我一個人?”
單渝知道江希遙說的「她」是誰。
兩年多前,他初入江湖經驗不足,險些落入官府的圈套,拼了半條命逃了。撐著最后一點力氣到了這個園子,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當時半夜三更,江希遙穿著內衫就沖出來了,單渝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
那個靜默的夜,空氣里都是單渝身上的血腥氣,江希遙沖出來就喊,“吟兒,是你嗎?”
后來他在這里養(yǎng)了兩個月的傷,混混吃吃,因為一些陳年往事,和江希遙成了關系很特別的兄弟。兩人年紀相仿,他就一直「卿安卿安」地喊著他,纏著他說事兒。
江希遙依舊盯著小池子,他其實也知道,這個問題,怕是永遠也沒有答案了。
單渝又說了這兩年來不知道說過幾次的臺詞,“你個傻子,都說了,放過你自己也放過她?!?p> “我不傻,我依然活著,”放不放得過,哪里能逞口舌之快,“我只是心里想她?!?p> 聽素玉說,江希遙以前不會畫畫,就像他一樣,什么舞文弄墨,懂都不懂。江家心疼他思念成疾,請了丹青老師教他畫畫。后來江希遙學成了,心里的影像變成了一張張的畫像。他窩在游園里,整天喝酒畫畫,什么別的事兒都不干了。
單渝一直都沒有機會進入那間被江希遙鎖起來的畫室,故而始終不知道「她」的長相。
他彎腰撿了腳邊的幾顆小石子丟著玩兒,“莫非你還想就去黃泉路上找她呀?這么久了,人老早投胎了吧?!?p> 素玉又悄悄告訴他,后來江希遙又不畫了,畫了滿屋子姑娘的畫像又能怎么樣。人姑娘是被他思念入夢了,卻次次都是噩夢。
“我就在夢里找了,但每次夢見她,她都變著法兒的要死上一回。”江希遙的目光閃也不閃,眼珠子如漆似墨,“我不想再見到她死了?!?p> “那你就離開這兒,天天悶在這里,你遲早要生病。”單渝有點無奈地翻著白眼,他要結束這個鬼打墻一樣的話題,“卿安,咱們兄弟倆結伴去闖蕩江湖啊?!?p> “江湖?”這兩個字狠狠地又戳疼了江希遙,他灌了酒,“當年我從來不覺得入世入江湖是件錯誤的事……只是現(xiàn)在才明白,原來幻湘山的云比這里的美好太多了,就算是入夜時分的晚霞光景都是令人及其想念的。如果,當年我們沒有下山……”
江希遙抬頭,滿滿的眼神里揚起的是對遠方一望無盡暗紅色夕陽西下的眷戀。
單渝總算是抓到了重點,“幻湘山?師父讓我死也要去一趟的,師伯是不是葬在那邊?”
“我也很久沒有回去過了,有……八年了吧……”
單渝給自己的酒盞里添了酒,又給江希遙的也添了,“等我什么時候玩夠了,就去一趟,咱倆結伴?”
“我?”他從遠處的天色里收回視線,他看著單渝,“我……我怕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我……不想一個人回去……”
單渝斜眼瞟了他一眼,他快要吐血了,“江卿安!你當我是阿貓阿狗,就算我從來沒去過那里,但我方向感強啊,我有嘴我還能問路??!什么叫不想一個人回去,我不是人嗎?真是活見鬼了……”
江希遙微微一頓,發(fā)現(xiàn)自己又陷得太深了,硬逼著自己轉了話題,“你若真的想去參加壽宴,咱們同道便是……”
“真是要被你氣死!”單渝甩甩手,“什么時候出發(fā)?按照我們的腳程,三五天就能到得了?!?p> “這帖子本就提早了日子送來的,九月才舉行壽宴?!苯_b喝了一盞酒,“順便也等等我大哥,待他八月底從蜀西巡店歸來,咱們收拾收拾,再一起出發(fā)?!?p> 這時候,素玉過來稟報,“公子,廂房已經打掃干凈了?!?p> 關叔笑呵呵地端了一個盤子,也走過來招呼,“公子,小單,我做了銀耳雪梨羹,拿井水晾著,剛好喝一碗解解暑氣?!?p> 盤子里一共四碗。
“關叔,卿安多好的福氣,有您照顧著。”單渝見到有好吃的,嘴巴就跟抹了蜜糖一樣。
關叔遞了一碗給江希遙,又遞了一碗給他,“是啊,跟著關叔,就好好過日子。”說著,又給了素玉一碗,自己也拿一碗。
他舀著湯勺,不著痕跡地看了公子一眼。
剛剛他話里有話,不敢說得太重,他相信公子能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