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半炷香后，張師弟猛烈抽動的四肢漸漸緩和下來了，這緊咬著的牙關(guān)也跟著松了開來。
塵染順勢將自己的手掌收回，在襻膊的末端上隨便擦了擦，“這位張師弟，你方才癇癥發(fā)作，現(xiàn)在可還喘得上氣？”
張師弟恢復(fù)了意識，虛弱地點點頭。
塵染又給他診了診脈，隨后繼續(xù)向著張師弟的同伴交代，“我見你癥狀輕微，且先看顧好你師弟，再過一盞茶，可給他喂食鮮蘿卜汁，能吐還是盡量想辦法多吐些出來。”
這位同伴頻頻說是。
江希遙見她處理好了那位張師弟，便從懷中取出手帕，在小廝提來的水中沾濕。
他心里十分清楚塵染姑娘不是吟兒，也決然不會隨便見了一位女子就當(dāng)成了吟兒的替代品，即便她們確實是長得太像，他相信自己也不是見異思遷之人。
但此番現(xiàn)場混亂，江希遙忍不住地靠近，擔(dān)心她沒有幫手，面對百十號人應(yīng)付不過來。為防止那位張師弟癇癥發(fā)作時誤傷了自己，她拿了自己的手當(dāng)成障礙，硬生生地教他油然而生了心疼。
他這真真是前后矛盾，自欺欺人。
“姑娘。”他喊。
塵染應(yīng)聲回頭。
江希遙拾起她的手，手背上的紅色牙印子，在這一雙青蔥玉手上顯得格外刺眼。
“公子！”剛才給她系襻膊，又幾次三番按她的手，這位公子還真的不是一般的唐突，她扯了扯，奈何他抓得緊，扯不回來，“公子這是何意！”
他不由塵染分說，拿了濕帕子仔細(xì)地擦拭著她的手。擦完手背，他翻過一面，開始擦她的指頭，“姑娘不避污穢，行醫(yī)救人，希遙甚是感激，但……”
接下來的話被活活地哽在了咽喉，江希遙愣住了。
她這只左手，無名指指根，與掌心交匯處，就這么靜靜地躺著一顆小小的黑痣。
他不可置信地愣住了，抓著她的手不自覺地加重了勁道。下一刻，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擁著她入懷了！
他的吟兒不是明明已經(jīng)死了么，他眼睜睜地看著她日漸虛弱，眼睜睜地看著她火化了。她尸體的冰冷僵硬之感，他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相貌仿若雙生，聲音也相似極了，如今連痣的位置都是一模一樣，這是什么匪夷所思的巧合？這位塵染姑娘，就單渝所描述，這些年來緊跟著青陽小叔，還是他的徒弟，如此，為何從來不帶回江家，從來不介紹他們認(rèn)識？
她到底是誰？
這其中有太多江希遙想不明白的細(xì)節(jié)，他內(nèi)心又驚又喜，更多的……是害怕。死而復(fù)生，是一種及其荒謬的想法，他沒有做夢，這應(yīng)該，不會是在夢中吧？
他疑惑，他沖動，他所有的手足無措，卻最終，還是只剩下一個「愣」字。
江希遙死死拽著人家姑娘的手，也不管她怎么掙脫，都死死地拽著。
“夠了。”塵染的另一只手握著拳頭，很想一拳打開他的束縛，但就是遲遲下不去手。
塵染忍住不去看他的臉，不去看他的眼，這位公子的溫柔，對她來說，其實有點抗拒。
她的師父青陽也給過她溫柔，但彼時她不懂那僅僅是師徒之情。于是，如同一張白紙的她第一次接受別人的溫柔，就好端端地成了破壞者。她內(nèi)心苦，卻自控不住。即便她如今已經(jīng)清楚地明白，她師父真正的溫柔眉眼，只會對著雨疏姑娘，她也無法自拔，一顆芳心落在了師父身上。
所以，如今的塵染，習(xí)慣與人保持距離，不喜虧欠，不愿接受別人給予的多一份的好。
她相信她需要一些時間，待她安頓好自己的這份無疾而終的情感，她就會離去的?？裳矍斑@位公子……
她握著拳，著實是下不去手，對著這張臉，莫名其妙地就是下不去手。
“夠了，不用擦了！”塵染皺眉，感覺這腦袋又有些隱隱地疼了起來。
江希遙靜止的動作，隨著她拔高的嗓子，終于是強裝了鎮(zhèn)定，慢慢地又擦拭了起來。一根一根手指的，替她擦干凈，“姑娘，恕希遙冒昧，敢問姑娘今年貴庚？”
塵染：“……”
她一邊頭疼，一邊又下不去狠手，滿場子的病患，遍地的嗷嗷聲，還有止不住的作嘔，這著實有些叫人無語的當(dāng)下，是問這問題的時候嗎？
塵染耐著性子，等他終于擦完了手指，“公子?！?p> “我姓江?！苯＿b看著她的臉，鄭重地說。
“江公子。”塵染無奈地嘆氣，她很想問他抓著她要抓到何時，但抬頭看著他的瞬間，又覺得自己這么說了，就會傷了這雙眉眼，不自覺地?fù)Q了言語，“塵染答應(yīng)了你要解了這毒，必然不會食言，請江公子自重，塵染還有許多事情要做?！?p> 江希遙沉默了，黯然地松了手。
塵染重獲自由，轉(zhuǎn)身便走。
這位江公子與她是素未謀面，雷公藤之毒，使得他們有了交集。既然是收了診金，她就揣著本心想把事情做好。
單渝說他是師父的侄子，這身份她也是本能地有些排斥。就她夾在師父與雨疏姑娘之間，已經(jīng)是很令她煩心的事了，這江公子有些逾越的舉動，更使她頭疼。
她不愿多思，不愿多想?？桃饣乇芰怂鷮嵉囟肆诵P們陸續(xù)送來的鮮蘿卜汁，開始照顧病患。
江希遙沉默放手后，就被她晾在了一邊。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江希遙喃喃地念出了這句詩，他們之間如果不是隔著一條黃泉路，那么到底是為何，相見卻無言了呢？他緩緩地喊了一聲，“素玉?！?p> 素玉并沒有回話，江希遙朝身旁看了看，才想起來素玉被他派去追人了。
他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原地，整個場地上的凌亂，他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以為他的時間定格在吟兒走的那一天了，也即將真正終止在今日。
眼前這個忙碌的身影，他縱使有荒謬的念頭，也沒辦法推翻自己七年前親眼看著她衰弱，看著她躺在棺槨里，看著她火化為灰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