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音像店
上樓的時候小光覺得自己在做賊,明明是回自己家,卻心虛得要命。
其實他早就想好了,如果碰到鄰居問他怎么回答,但一路上真遠(yuǎn)遠(yuǎn)看到眼熟的爺爺奶奶的時候,卻又忙不迭地趕忙躲起來。
上午十點來鐘的樓梯,對小光來說特別陌生,味道都覺得和平時不一樣,等到了自己家門口的時候,他甚至仔細(xì)確認(rèn)了一下門牌號。
掏鑰匙,手抖得厲害,鑰匙嘩啦嘩啦的,在安靜的樓道里顯得特別大聲。
門開了,小光站在門口猶豫著有點兒不敢進(jìn)去,覺得爸爸媽媽可能會隨時從里面跑出來質(zhì)問他,為什么這會兒不在學(xué)校。
但是爸爸媽媽不在家,他們上班兒呢。
他終于還是走進(jìn)了空無一人的家里,一切都和他走的時候沒變化,大粗腿飯桌上那兩片面包也依然放在那里。
小光關(guān)上門,看了面包一眼,徑直走到自己的臥室,彎腰撿起垃圾桶。
鋼筆不在里面。
實際上里面什么都沒有。
天太冷了,騎車回學(xué)校的路上,經(jīng)過煎餅攤的時候,小光已經(jīng)哆嗦得蹬不住腳蹬子。
冬天是這個城市最難看的季節(jié),光禿禿,灰蒙蒙,好像哪兒哪兒都蒙了一層灰,怎么都擦不凈。不下雪,也沒有太陽,也不太刮風(fēng),只有單純的冷,冷得人連最基本的感情都沒法兒調(diào)度,似乎心里的那些憤怒,傷心,不甘,焦慮,全都跟空氣一起凍住了似的。
特冷。
面無表情的小光十指通紅,緊緊抓著車把手,肩膀和后腰一起用力,才勉強控制住自行車不會歪倒。他往煎餅攤的玻璃窗里面看了一眼,賣煎餅的裹個軍大衣,摟著個小錄音機,閉著眼睛歪著,小錄音機里咿咿呀呀的,也聽不清到底在放些什么曲子。
小光把腳撐地,停了下來。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了點兒什么,快到中午了,天又冷,人又慌,肚子也有點餓,也許此時根本不是想任何事的好時機,于是他什么都沒想,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往小吃一條街里面騎進(jìn)去。
小街兩側(cè)的小飯館都在備菜,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舨唤^于耳,有的已經(jīng)起了鍋灶,開始預(yù)制半成品,不同的味道從不同的門面里面飄出來,匯聚成一股一股的味精味兒。
穿過油乎乎的味精味兒往里走,小街的兩側(cè)就出現(xiàn)了一些支線——一個個窄小的胡同。胡同里面住的都是當(dāng)?shù)囟嗄甑睦暇用?,幾輩子在這兒生活的也有,小光每天早上跑步的時候,也無數(shù)次從這些黑洞洞的胡同口經(jīng)過,每每放慢腳步,往每一條小胡同的深處張望,他知道,不定哪個胡同里,就有個隱蔽的小門臉,寫著“音像店”。
他現(xiàn)在就想去那個音像店看看。
可是要從哪個口進(jìn)去呢?
他把車停在路邊,仔細(xì)鎖在一棵樹上,然后沿著小街,從每個胡同口路過了一下。
城市很大,這條小街不過是城市里最普通的一條街,隨便就能找出一萬條和它一樣的小街來。小街旁邊延伸出去的胡同,更是連普通都算不上,就連住在附近的人都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它們那么細(xì),好像要走進(jìn)去就必須得低下頭側(cè)過身才能被容納似的,那些黑洞洞的路口,稍微走得快一點,就會被一步略過。
它們太小了。
可是,對于站在它們組成的縱橫交錯的迷陣中心的小光來說,到底要往哪里邁出第一步,卻似乎是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
甚至能影響前途命運似的。
小光看著他右手邊的這個胡同口,琢磨要不要干脆從這里開始。
炸油條的就在這兒,多少個晨跑的早晨小光從油煙中穿過?,F(xiàn)在快到中午,油條攤早已收攤,把守在這里的是三大摞油光锃亮黑乎乎的籠屜,蹲在一口大蒸鍋上面,翻涌著白色的蒸汽。
小光使勁兒往胡同里看,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看到“音像店”三個字了,可是終究還是什么也沒看到。
但他沒有收回目光,他看到了從遠(yuǎn)遠(yuǎn)的胡同那頭,一個穿黑色羽絨服的年輕男人正等著一輛板兒車,往他的方向行進(jìn)而來。
天氣冷得凍住了小光所有的思維,他只是看到了那輛板兒車停在了胡同中間的位置,就大步走了進(jìn)去。
黑羽絨服下了車,徑直走進(jìn)了一個院子,沒敲門也沒打招呼,就丟下了一板兒車的蛇皮袋子,鼓鼓囊囊的,看起來份量也不算輕。
就是這里。
小光聽見自己的聲音。
就是這里,這里就是那個一直聽說而沒見過,無從想象的音像店。
板兒車的旁邊,一扇大門半開著,門上帶著點兒斑駁的漆印子,看起來很重的樣子。抬頭看看,并沒有任何跟音像有關(guān)的招牌和標(biāo)志,從門縫往里看,什么也看不到,因為“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半邊兒違章搭建的小廚房,跟個影壁似的,把院子里面的樣子擋了個嚴(yán)實。
小光在門口踟躕,伸出手來放在門上,卻又往后退了一步,好像門后面就是萬丈深淵似的。
猶豫了一下,兩個男人的腳步聲就從里面?zhèn)髁顺鰜怼?p> 還沒等小光把手拿開,門就從里面打開了。
小光猛地倒退三步,里面的兩個人全都“哎喲臥槽”叫出了聲,三個人面對著面,呆在當(dāng)場。
“嘛吶?”
黑羽絨服顯然有點兒生氣。
“那個,我……”
“找誰啊?”
和黑羽絨服站在一起的小伙子,又高又瘦,裹著一件臟兮兮的軍大衣,趿拉著一雙大棉窩,上下打量了小光幾眼,吸吸鼻涕。
“我,那個……”
小光瘋狂地眨起了眼睛,又往后退了兩步,屁股正正地撞在板兒車的邊緣上,發(fā)出咣當(dāng)一聲響。
門里的兩個人倒笑了起來,慢悠悠地跨過門檻,走到門外。黑羽絨服從兜里摸出半包壓扁的煙來,拿在手里,抖上幾抖,抻出兩根,遞給軍大衣一根,自己叼上一根??戳诵」庖谎?,又抻出來一根,往小光面前一揚手:“哎,那孩子,來根兒???”
小光搖搖頭。
“那你有火兒嗎?哥哥借個火兒?!焙谟鸾q服說著,向小光的方向走了兩步。
小光渾身緊繃起來,偷偷掐上了中指的老繭。老繭昨晚已經(jīng)被自己摳破了,再這么一掐,疼得他一機靈。
“沒有?!?p> 他說。
軍大衣從兜里掏出一個粉紅透明的塑料打火機,慢悠悠地給自己點上,看了看小光,把打火機塞到黑羽絨服手里。
“逗人孩子干嘛。”
他說。
說完也朝小光走了兩步。
“你有事兒啊?”
兩個人離小光只有兩步遠(yuǎn),香煙點燃的煙霧把小光圍了起來。
原來這就是煙味兒。
好難聞啊。
小光站直身子,回頭看了看背后的板兒車和車上的東西,又好好眨了一會兒眼睛,才開口說:“請問這里是音像店嗎?”
“什么玩兒?”
黑羽絨服皺著眉,對著小光伸長了脖子,又夸張地往他這邊跨了一步。
小光已經(jīng)沒地方再往后退了。
他只好調(diào)大自己的音量。
“我說,請問這兒是音像店嗎?”
“別他媽嚷嚷?!避姶笠乱餐翱缌艘徊?,一口煙全噴在小光臉上。然后把聲音壓低了一點兒,問:“你哪兒的?”
“這還用問,你看這校服,不就旁邊兒那學(xué)校的嗎?!焙谟鸾q服也噴出一口煙,對著小光一揚下巴,“是不是?!?p> 小光點點頭。
“這個點兒,不上課,跑這兒干嘛來了?”
“哎你見過這孩子嗎?”
“沒有?!?p> “哎,你之前來過嗎?”
小光搖搖頭。
“那你怎么知道這兒的?”
“我聽我同學(xué)說的?!?p> 小光的緊張情緒不知道什么時候悄悄放松了很多,他甚至可以直視兩個人手里的香煙了。
“那你到底干嘛來了?”
“我,我就是,想看看?!?p> 到底干嘛來了?小光也不知道。
兩個人倒被這個回答逗笑了,“你上幾年級了?”他們掐滅香煙,走到車前,并沒有耐心等小光回答,就把他扒拉到一邊兒去,“起開點兒,要不就搭把手兒。”
然后合力從車上往下拎起編織袋來。
小光又眨著眼睛愣了一會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然真的伸了手,拽住了編織袋的一個小邊兒。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什么也沒說,帶著小光走到大門口。
軍大衣伸手推開大門,高高抬腳,輕輕對小光說了一聲:“看腳底下?!?p> 小光也趕緊學(xué)他的樣子高高抬腳,可是抬得過高,把膝蓋在袋子底部結(jié)結(jié)實實地磕了一下。袋子里都是硬硬的CD塑料殼子,有很多棱角,小光不由得“嘶”了一聲,趕緊把腳放下,結(jié)果放得又太早,正好踩在門框上,一歪,差點兒崴了腳。
軍大衣和黑羽絨服也被他帶得歪了好幾下,也差點兒摔倒,他們把編織袋往地上一放,直起腰來。
小光也跟著直起腰來,低了頭。
“哎,那孩子,真他媽夠笨的。在家沒干過粗活兒吧?”
“你看他這樣兒也不可能啊。”
小光還是低著頭,眨著眼睛,不知道該說什么。
“算了算了,別難為人家了?!避姶笠抡f,“哎,你就在這兒給我們看著點兒東西吧?!?p> “好?!?p> 小光點點頭,走到板兒車旁邊。
哥兒倆又一人拽起編織袋的兩個角,歪歪扭扭地進(jìn)了院兒,小光看著板兒車上堆著的編織袋,把手放在了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