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秦君嬴駟在大朝會上接受群臣的朝拜，未及發(fā)言，咸陽令王軾就雙手持笏板，跳出來道：“君上，臣有事啟奏！”
“請講。”
“君上，臣以為先君生前用過的車、馬、器皿和他喜愛的妃嬪等應(yīng)該去殉葬，讓先君在陰間也有人侍候！”
王軾此言一出，頓時在朝堂之上掀起一股軒然大波。
群臣一片嘩然。
老太師甘龍出列道：“君上，老臣以為，咸陽令所言極是。先君在陰間是該有人伺候！人殉自古以來就是有的。天子、諸侯殺殉，多者數(shù)百，少者數(shù)十；將軍、大夫殺殉，多者數(shù)十，少者數(shù)人！我秦國的傳統(tǒng)更是如此?！?p> “先君生前，雖是仁德，但終因變法之舉，殺戮過甚，恐枉死之人陰魂不散，害了先君。所以，老臣請君上殉甲士八百人，守衛(wèi)先君之靈魂，讓他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
不僅要殉葬妃子，以及一大堆的金銀器物，還要殉甲士？嬴駟心中冷笑，表面上卻不置一言，坐等群臣在下面蹦跶。
王軾與甘龍，一個是變法派，一個是保守派，為何能在孝公人殉的問題上達成共識？
王軾是秦孝公的死忠分子，士為知己者死，他對孝公當年的知遇之恩，感恩戴德，所以根本不顧什么商君之法，根本不顧什么國家大義，還為秦孝公的身后事這般考慮。
而老甘龍呢？
甘龍是一個老狐貍，擅于搞風搞雨的，但總是讓人抓不到他的把柄，故而甘龍能一直穩(wěn)坐釣魚臺，不疾不徐。
槍打出頭鳥的道理，甘龍比誰都懂。
他一定是利用王軾，來向商君之法發(fā)起挑戰(zhàn)的！
人殉，是為古制，是為秦國的祖制。
甘龍一心恢復(fù)穆公祖制，就是為老秦的貴族們謀求最大的利益。然而臣強君弱，獻公、孝公兩代先君好不容易為自己博取的基業(yè)，嬴駟焉能拱手讓人？
這一刻，嬴駟與衛(wèi)鞅同在！
“君上，老太師、咸陽令所言極是?！鄙洗蠓蚨艙匆嗍翘鰜淼溃骸吧咸煊猩?，有上帝支配著自然，支配著日、月、星、辰、風、雷、雨、電，支配著人間的禍福。有時夢見死去的人，就是鬼魂來托夢，人死了，肉體雖然消滅了，但有鬼、有靈魂。靈魂在陰間也要和在陽間一樣，得到與他們活著時相應(yīng)的待遇，得到安息！”
看到杜摯有模有樣的說出這等刺耳的話，嬴駟淡淡的道：“話雖如此，然則殉葬之人何其無辜？”
聞言，杜摯義正言辭地道：“那是他們的榮幸！君上，昔日穆公之時，三良殉秦，奄息、仲行、針虎三位大才追隨穆公而去，世人為之傳唱，士為知己者死，不外如是。”
“君上，地下苦寒，如果沒有合適的人侍奉左右，會讓靈魂不安。正因為如此，生為穆公看重的三位賢臣，不忍心自己的國君孤獨地長眠地下，寧愿舍棄生命也要加入到殉葬的人群里??！”
“君上，臣附議！”
“臣附議！……”
朝堂之上，大半的臣子都站到甘龍、杜摯這一邊，請求嬴駟殺士，為秦孝公殉葬。
群臣這般作態(tài)，一半是如王軾一樣，感念秦孝公的知遇之恩，不忍其在地下受苦。
一半是如甘龍、杜摯一樣，心懷鬼胎，試圖通過恢復(fù)人殉之風的辦法，讓嬴駟、衛(wèi)鞅妥協(xié)，繼而廢除還在秦國推行的商君之法，恢復(fù)祖宗法制。
但嬴駟能答應(yīng)嗎？
不能！
其實他也知道人殉是由來已久的。
從西周、東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到西漢，人殉現(xiàn)象有所減少，但東漢、魏晉南北朝以后，主要是由于邊疆少數(shù)民族進入中原，他們帶來了本部原有的人殉傳統(tǒng)，因此，中原的人殉之風又逐漸興起。
對于群臣這般模樣，嬴駟雖是國君，但也難以招架。
不是他的辯才不行，而是他的身份所限。為人君者，怎能與群臣對立，形同決裂？
似魏文侯、楚悼王、秦孝公等國君，他們厲行變法，但都是交由李悝、吳起、衛(wèi)鞅這些能臣推行的，相輔相成，很難說他們自己辦不到。
他們知道國家的弊端何在，也知道應(yīng)該如何處理，但是這樣一來，他們自己進行變法的話，就會觸犯公卿大夫的利益，逼迫其就范，最后的結(jié)果不是身敗名裂，就是在自己薨后，自己的一世英名毀于一旦！
槍打出頭鳥！
還是這個道理。
國君改革，勢必與老世族決裂。如后來的趙武靈王一樣，自己在趙國進行胡服騎射的改革，結(jié)果是成功的，但是趙武靈王竟然被活活餓死在沙丘宮，沒有一人施以援手！
趙武靈王可謂是作死小能手，作得一手好死！
嬴駟可不想跟歷史上的趙武靈王一般，淪為真正的孤家寡人。
為人君者，根本不必親力親為，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分內(nèi)之事，操控全局即可。似衛(wèi)鞅之于秦孝公，后者站在幕后，將衛(wèi)鞅推到前臺吸引火力，自己則是保護好衛(wèi)鞅即可，他不死，任何人都不能殺死衛(wèi)鞅，更不能破壞變法的成果。
反面教材就是吳起之于楚悼王。
楚悼王一薨，吳起就慘死于其身上，變法的成果沒有毀于一旦，但是也所剩無幾。
“商君，依你看，寡人是否要為先君人殉？”嬴駟將目光放到衛(wèi)鞅的身上。
他相信，一心維護商君之法的衛(wèi)鞅，絕不會坐視自己變法的成果就這樣付諸東流的。
原本衛(wèi)鞅還站在陛臺之下，一言不發(fā)，聽到嬴駟詢問自己，不由得心中暗罵一聲：狡猾的小狐貍！
無奈之下，衛(wèi)鞅只能硬著頭皮出列道：“君上，臣以為，人殉之風不可長。人殉過于殘忍，非人道也！”
“商君此言差矣！”
老甘龍將手中的拐杖一除，就吹胡子瞪眼地道：“何為人道？這人殉之風不僅在我秦國，在關(guān)東的其他國家也有！只不過近年來逐漸減少，但并非沒有！現(xiàn)在先君薨逝，九幽之下，尚有厲鬼，恐于先君不利，你讓先君死后都不能安生嗎！難道就不能有一些人到地下去侍奉他，守衛(wèi)他嗎？”
杜摯一臉贊同地道：“太師這才是老成謀國之言也。商君，枉費先君這般寵信你，裂土封君，高官厚祿且不說，還將胞妹嫁于你，你就是這樣報答先君之恩遇的嗎？你的良心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