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珣笑著向陳群解釋了那鬼谷之中的礦產(chǎn),戲忠暗自盯著李旻陰晴不定的面色,更加肯定了心中所想。
隨后幾人把酒言歡,加上袁珣見識頗廣,天南地北亂侃一翻,讓幾人嘆為觀止,一頓飯賓主盡歡,在目送李旻離去后,陳群拜別袁珣,偏偏戲忠死活不讓袁珣走,非要袁珣等他一會兒他送袁珣。袁珣不好拒絕,只有在潁水閣中稍坐,等著戲忠。
莫約小半個時辰,戲忠再次回來,這次卻是梳洗打扮了一番,換了一身干凈的深衣大袍,系上了一字巾,胡子修整了一番,好一個陰柔瀟灑的文人打扮。
只見戲忠深鞠一躬,笑道:“剛才見少君,某有心試探,加上平日放蕩慣了,這才不修邊幅,此時再見少君,不梳洗一番,倒顯得不知禮節(jié)?!?p> 這戲忠倒也是個細心的人,平日那副樣子只怕是故意的,就像是行為藝術(shù)一般,表達對著世界的不滿吧?
袁珣笑出聲,拱手道:“戲兄這樣,君瑜反而不習慣了?!?p> 戲忠哈哈大笑,手一伸,領(lǐng)著袁珣下樓,不客氣的爬上了袁珣的馬車。袁珣心知戲忠自爬有話要說,也不見怪,隨著他上了馬車。只是小丫頭襲人剛才被戲忠嚇到,說什么也不肯進馬車,偏要和史阿在車緣上坐著。
馬車動了起來,袁珣才問道:“戲兄有何事要私下和君瑜說么?”
戲忠聞言直起身子,正色鞠躬道:“少君平易近人,心懷仁慈,乃是戲忠見過的最為特別的世家子弟,戲忠想要和少君相交,請少君不要嫌棄?!?p> 這時代相交就是交朋友的意思,若不是在這個時代早已生活了多年,袁珣只怕會被戲忠嚇一跳。
他笑著說道:“既然是要交朋友,自當不已身份論交情,志才兄叫我表字君瑜便是,少君少君的叫,怪別扭的?!?p> 戲忠聞言也是笑了,隨即問道:“我此番尾隨君瑜,想問君瑜,你對大漢江山如何看?”
果然來了!袁珣想起戲忠剛才在席間問的話。這時代就是這樣,只要對方認定你這人不錯,大多會對你吐露心聲,不似后世,人心藏得越來越深。
戲忠都這么問了,袁珣自不可再藏著掖著,要不然就是不尊重人家了,倘若真是如此,戲忠只怕會當場拂袖離開。
“大廈將傾,不可救。”
“哦?”戲忠聞言上上下下看了袁珣一翻,說道:“當今天子雖然昏聵不堪,可是朝中有賢臣,還有何大將軍和令叔父這樣的忠良對抗奸宦,天下如何救不得?”
袁珣想了想,問道:“禮樂崩壞,皇權(quán)旁落,就算是殺了十常侍,天子為了和世家奪權(quán),還會扶持八常侍,九常侍,喋喋不休,了無盡頭,雖是氣數(shù)未盡,亦不久矣,如何救得?”
“那亂天下的根源,是天子么?君瑜的意思是,換了天子,天下就安定了?”戲忠笑著問道。
袁珣嗤笑回應(yīng)道:“志才兄莫要調(diào)侃我,天下之亂,始于黃巾,黃巾之亂,始于黎民百姓吃不飽穿不暖,百姓吃不飽穿不暖是因為無田可種,還要我說下去么?”
“大善!”戲忠撫掌笑道,“亂天下者世家也!沒想到君瑜世家出身,見解如此之深?!?p> 袁珣搖頭道:“亂天下者確實是世家沒錯,但也不單單是世家?!?p> “哦?愿聞其詳。”
“天下之亂,只在不平等?!?p> 戲忠奇道:“不平等?據(jù)我所知,當年黃巾起事,言‘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也說均地權(quán),分土地,君瑜所言不平等可是如此?”
“不,在于天下所有人都不平等,自有漢以來,孝武皇帝納董仲舒之策,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久而久之,形成士、農(nóng)、工、商四個階級。
但因大漢察舉之制,官員只在儒學士族中舉薦,久而久之,士族把持朝政,朝廷官員大多出身士族,遂有了世家的形成。這些世家們壟斷了讀書,使‘農(nóng)、工、商’三個階級沒有書讀,沒書讀自然不能舉為孝廉,是故世家壯大后,有了權(quán)力,就會兼并土地,壟斷商業(yè),讓平民百姓沒了活路。
從朝堂來看,士族們把持了人才舉薦,朝廷官員全是世家大族出身,成為一個個大大小小的集團,皇權(quán)旁落,天子為了奪權(quán),只能信任閹宦之輩,黨錮之爭永無止境,而且察舉官員甚至不問才德,只為家族勢力,朝政自然腐敗,苛捐雜稅頻出不止,百姓沒了活路,還被朝廷剝削,自然憤而反之。
這是個死循環(huán),就算是換了天子,換了朝代,經(jīng)過天災(zāi)兵禍,人口大減,土地重新分配,等到新的朝廷上臺,幾百年后,百姓依舊活不下去,周而復(fù)始沒有盡頭?!?p> 這是在后世大學歷史課上,袁珣曾經(jīng)學過的封建王朝更替的定律,在一個封建王朝建立的時候,人口尚少,土地富余,權(quán)力階層為了穩(wěn)固統(tǒng)治,增加稅收,往往“輕徭薄賦,與民休息”。
當人口達到一定比例,耕地飽滿的時候,統(tǒng)治階級往往又開始兼并土地與民爭利,于是階級矛盾日益加深,若是有識的君主朝廷,自然會改革變法,緩和階級矛盾,可若是遇到君主昏庸,朝廷腐敗,往往人民起義暴動,推翻這個王朝,領(lǐng)導(dǎo)暴動的人成為新的統(tǒng)治階級,周而復(fù)始,這就是著名的黃宗羲定律。
戲忠聞言呆立當場,他是寒門出身,因為身在潁川,有幸進入世家私學學的一身文化,加上其本身天賦異凜,極為聰慧,很早他就看出漢室不可救,世家乃是禍亂天下的根源,他本以為漢室覆滅,天下出現(xiàn)一個會抑制世家,憐憫寒門百姓的明主,便有了一個朗朗乾坤,清明盛世。哪知道袁珣一翻超越了千年的理論好似一記重拳打來,讓戲忠眼冒金星無言以對。
如果戲忠看到了未來百年,那么袁珣眼中看到的是兩千多年的歷史。這讓戲忠怎么能不目瞪口呆呢?
他本想問袁珣如何看待世家,可袁珣一句“天下不等”,道盡了世家的禍,更是道盡了天下之禍。
“君瑜……君瑜此言,振聾發(fā)聵……”
戲忠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然后失魂落魄的下了車。
袁珣也是嘆了口氣,這千年的沉苛,哪里是一朝一夕改得了的?
一個國家,不是某個人的玩物,就算你知道這個國家乃至時代的陳疾,可是也不能隨意亂改,關(guān)乎的是千萬人的生死,歷史上的王莽,劉瑾,王安石,因為改變這一切留下一生罵名的人還少么?
乃至以后世的偉人之偉大,不也因為一時之錯導(dǎo)致了大饑荒么?
治大國如烹小鮮,這句圣人語,一點都沒有錯。
袁珣回到營地,在襲人的伺候下匆匆睡下。
第二日,袁珣在襲人的驚叫聲中醒了過來,一睜眼,瞪著充滿血絲一雙眼睛的戲忠直愣愣的站在帳篷門口,顯然昨日自己一番話對戲忠造成的震動太大,這家伙估計一夜未眠,一大早便來到了袁珣營地門口相候。
“志才兄……你這是?”
戲忠深深一鞠躬,說道:“明公昨日一言,使志才震驚不已,志才想了一個晚上,也想不到如何讓天下不平變?yōu)槠?,今日來,求明公給志才一個答案,要不然志才將終生抱憾,死不瞑目?!?p> 好嘛,明公都叫出來了!
袁珣苦笑著起床道:“志才兄這是什么話?我才十四歲,怎么就明公了,別和我說什么甘羅霍去病啊,你要再這么稱呼我,休怪君瑜把你趕出營地。”
心中卻是對戲忠佩服不已,自己比戲忠小了好多歲,戲忠居然因為一個問題,對自己拿出了這個時代最大的禮遇,儒家禮節(jié)之中的“不恥下問”,被戲忠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
這也是這個時代的魅力之一,儒家思想雖然有種種弊端,禮、義、仁、智、信五常乃是深入華夏人心中不滅的魂,一個民族的魂。就像后世一般,很多人失去了這個魂,變得唯利是圖,令人遺憾不已。
戲忠自嘲道:“君瑜所見之深,就算是潁川大才盡出,也無可比擬,尊君一聲公,乃是志才心中所愿,但求君瑜今日務(wù)必給我一個解答?!闭f著,又是深深一鞠躬。
袁珣哭笑不得的在襲人伺候下穿起衣服,讓襲人去準備早餐,這才說道:“志才兄,心中有疑問,也要吃早餐,待我洗漱一翻,咱們邊吃邊聊,你也稍微休息一下,腦袋里全是執(zhí)念是得不到任何答案的。”
說罷,袁珣不在理會戲忠,而是就著水盆以青鹽柳枝漱口洗臉,待他洗漱完畢,襲人也端著兩碗清粥,幾個張餅進來了,又在襲人幫助下帶上白玉束發(fā)冠。
袁珣將一碗清粥遞給戲忠說道:“早上起來,不宜多吃葷腥,我習慣了這樣的早餐,還請志才兄不要嫌棄?!?p> 這個時代的人只吃兩餐,分為早飯晚飯,只有袁珣和身邊人才習慣了一日三餐。
戲忠接過清粥喝了一口,又迅速放下了碗。
“先吃,先吃。”
袁珣喝著粥,笑著道。
戲忠這才跟著袁珣一起慢條斯理的吃起了早餐。
早餐吃罷,戲忠像想起什么似得,開口問道:“昨日我聽說李太守給了潁川書院不遠處的鬼谷讓君瑜暫且棲身?”
袁珣點頭應(yīng)了一聲,戲忠又說道:“君瑜,我知李太守乃是你袁氏故吏,無意挑撥,只是此事你不覺得蹊蹺么?”
見袁珣不明所以的看著自己,戲忠解釋道:“雖說潁川人口戶數(shù)眾多,良田耕地早已沒有了,但可開荒的土地卻是不少,雖然不似良田一般產(chǎn)出甚多,但是若是勤懇開墾種植,養(yǎng)活兩千人并不是什么問題,可鬼谷乃是不毛之地,莫說是種植,就算是住人也是非常勉強,以李太守和袁氏的關(guān)系,他何以作此為難人之事?”
袁珣昨日滿腦子都是鬼谷之中的煤礦和伴生礦,欣喜之下哪里會細細想這問題,待他此時回味,也覺得不對。若他不是知道煤礦的價值,李旻這種行為這種行為怕不是打發(fā)可以解釋的,簡直就是故意為難他。
他此時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頭霧水不知道原因。
“我昨日單獨和君瑜相處,本來是想提醒君瑜此事,哪知道被君瑜言論驚得百口無言,今日若不是君瑜讓我冷靜,只怕又要誤事?!?p> 袁珣聞言心中一動,戲志才這睿智的樣子讓他終于想到眼前的陰柔放蕩青年是誰了!
前世看書時,一個隱藏的大賢!
《三國殺》里那個帥的布林布林的角色!
乃是曹操尚弱小之時,有荀彧推薦給曹操的寒門出身潁川名士,雖然演義中全無此人,可是三國志中曾記載過,若荀彧是曹操的內(nèi)政管家,一代名相,戲志才就是郭嘉之前曹操的謀主!
戲志才和郭嘉的身世頗為相似,都是曹操引以為重的謀主,同樣有“負俗之譏”,同樣英年早逝,直到戲志才去世后,荀彧才向曹操舉薦了郭嘉。
要知道郭嘉對于曹操前期的幫助,郭嘉之于曹操,便如孔明之于劉備,周瑜之于孫策,可以說沒有郭嘉,曹操就死在了袁紹手里,而郭嘉乃是繼承戲忠的位置,可見戲忠也是一個頂級謀士!
沒想到啊沒想到,這戲忠居然以這樣的方式和自己見面了,還被自己的“鬼話連篇”給忽悠了!
袁珣心中大喜,忙道:“志才兄何以教我?”
戲忠也不隱瞞,負手皺眉道:“我昨晚前思后想,只有一個可能,李旻只怕是想明哲保身?!?p> “何以見得?”
袁珣前世只是一個大學生,這一世也沒當過官,更不屑當東漢的官,根本沒經(jīng)歷過官場政治,而戲忠不同,戲忠乃是土生土長的潁川人,從小在世家私學長大,接觸這些多了去了。
戲忠奇怪的看了袁珣一眼,說道:“君瑜不會不知道你在洛陽引起了多大的風波吧?”
袁珣莫名其妙的看著戲忠,他從出洛陽到陽翟,一路收容流民,管理流民,走走停停走了小半個月,來到陽翟也沒有個洛陽方面聯(lián)系,自然不知道洛陽發(fā)生了什么事,總不可能蔡老頭又把自己給告了吧?
“看來是真的不知道了?!?p> 戲忠哭笑不得的向袁珣說了王允私自扣留袁珣救濟流民的糧草,袁紹私調(diào)西園中軍解救,然后一紙奏章把王允告上西園,而后張讓趁機攻擊王允,何進袁紹又救王允的奇事。
王允扣糧草,袁紹領(lǐng)兵解救,這事情袁珣從孔秀嘴里知道,雖不知王允因何針對自己,但是大宗糧草進出城卻是要報備,王允不過是公事公辦,過于嚴苛罷了,沒想到一個小小的糧草事件,居然引起朝堂四方大混戰(zhàn),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李旻今年便要任滿回歸洛陽,不出所料,若是考評良好,不是履任九卿,就是為一州刺史外放。正是升遷之際,是故他向討好十常侍,爭取考評優(yōu)良,要不然他很可能被再放地方任太守,還不一定比潁川這種大郡好。”
“那他就不怕得罪我袁家么?”袁珣奇怪的問道。
“本初公私調(diào)西園禁軍,雖然占著理,但已然身處風口浪尖,倘若袁家此時還為君瑜之事為難李旻,只怕再次會被十常侍和王允反打一耙,李旻也是看準這點,才敢為難君瑜的?!?p> 袁珣聞言卻是開懷大笑道:“無妨無妨,這李老頭萬萬沒想到,倘若是我早知道有這么個地方,不用他安排,我也會去的,怪不得我爽快答應(yīng)他去鬼谷,他一臉不可思議,原來如此,看來他只怕當我袁君瑜是傻瓜了,志才兄真是聰穎,料事于千里之外?!?p> 戲忠大驚失色,忙勸道:“君瑜竟如此看中那片不毛之地,那地怎能活人,莫要一時氣憤!”
袁珣見戲志才急眼了,笑著解釋道:“鬼谷之中多有石炭。”
戲忠奇怪道:“石炭我知道,能燒嘛,可是石炭燃燒之時也有奇毒,何人敢用?”
袁珣知道,戲忠口中的奇毒乃是一氧化碳,遂搖頭解釋道:“石炭在李旻眼中一文不值,在我眼中卻是重若萬金?!闭f著,向戲忠皆是了石炭的用處,和如何防止一氧化碳中毒。
戲志才聽著袁珣口中什么蜂窩煤,什么高爐煉鋼……仿若聽天書,但是他知道,袁珣確實能以那不毛之地養(yǎng)活這些流民,一顆心也就放了下來。
說完,袁珣卻又擔憂道:“不過李旻能坑我一次,難保他不會坑我第二次,他乃是潁川太守,倘若與我為難,就算我有天大的本事也是寸步難行?!?p> 戲忠聞言笑道:“君瑜不必擔憂,只需假借你叔祖袁隗去信一封,不癢不痛的訓斥李旻一翻,他必不敢再作為難,他一介士族,不過是想向十常侍表個態(tài),這才為難與你,但你袁氏畢竟是四世三公天下仲姓,他哪里敢把事情做絕,只不過之后不要去拜托他做任何事情了?!?p> 袁珣皺眉道:“可是我需要在陽翟采買開礦工具,沒他批準,我哪有這么大的能力?”
戲忠笑道:“君瑜真是大事清明,小事糊涂,莫不是忘了昨日陳長文乎?”
袁珣一拍腦袋,暗罵自己傻X,陳長文出身潁川陳氏,乃是潁川四大家族之首,只要拜托陳群,什么工具買不到?李旻這種隨波逐流的人敢和陳家指手畫腳?
不得不說,雖然袁珣打心眼里看不上這時代的世家大族,可是世家的身份為他帶來了不少的便利,比如陳家看在同是世家的份上,就會不予余力的相助他,一是因為同為世家大族,二是世家多重名聲,袁珣因為安置流民一事引起洛陽軒然大波,但是也因此事使他和袁氏名聲大噪,陳家作為頂級世家,會不想幫袁珣一把,蹭波流量?
袁珣對這歷史上曹操的謀主此時心服口服,鄭重起身不禁長揖一地道:“君之一策使我安民之事定矣,請受君瑜一拜?!?p> 戲忠平日因為寒門身份備受潁川喝多世家子的欺壓,加上自己憤世嫉俗,也就是后世說的憤青,是故放浪形骸,何時受到如此重視?就算是陳群荀彧等一眾故友,也不過是同窗之誼,可是袁珣不一樣啊,袁珣可是袁家嫡子,這個時代站在世家金字塔的出身,袁珣如此大拜重謝,戲忠怎能不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