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帶著墨鏡,身體坐得筆直,左右兩邊分別是弗雷諾和一個年近六旬的男人,路嬈則和他隔了兩個位置。
弗雷諾一直扭著胖胖的身體和他交談,艾亦沉面朝前方,只偶爾歪過頭去。
會場燈光并不刺眼,但他卻一直帶著墨鏡。
顧深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到底也沒分辨出他有沒有看自己。
他那么忙,哪有時間看自己。
顧深自嘲地想,開始沉下心準備下一位嘉賓的講話。
前面發(fā)言的楊國中和路嬈給了她莫大的自信,正當顧深志得意滿,準備在艾亦沉面前露一手的時候,這下一位嘉賓——胖乎乎的西班牙客戶代表弗雷諾,則給了她迎頭一擊。
在顧深的認知里,演講者通常分為三種。
第一種是嚴格照稿演講,就像路嬈。她踩著8公分高跟鞋,窈窕上臺,明艷美麗,落落大方。她的發(fā)言和她的人一樣漂亮得體,介紹了自己,感謝了所有人,表達了合作誠意,并以美好的祝愿結束。
這是顧深最喜歡的一種發(fā)言者。規(guī)規(guī)矩矩,沒有特殊字眼。這種情況,演講稿通常會提前提供給譯員,讓譯員有充分時間做準備,保證現(xiàn)場翻譯時能夠流暢準確。
譯員輕松無壓力,譯文也能做到90%準確,可謂皆大歡喜。
第二種是基本照稿,偶爾臨場發(fā)揮,就像楊國中。老頭子估計是年紀大了,說著說著就忘詞了,隨便胡扯幾句又想起來了。這種情況就要考驗譯員知識儲備和臨場反應,但準確性不會太離譜。
第三種是把稿子當擺設,上來一頓亂侃。比如弗雷諾,口音嚴重,語速又快,而且完全不講武德,不給譯員喘息的時間。
這就很拼人品了。
要是人品不好遇上各種狗屁不通、前言不搭后語的發(fā)言,譯員要么干瞪眼,要么只能亂翻一通。
反正顧深就這么干的。
那一大段一段的發(fā)言,猶如和尚念經(jīng),顧深硬著頭皮,連蒙帶猜,叫苦不迭。
當身后的大屏幕終于打出了象征曙光的“感謝聆聽”字樣時,已是大汗淋漓。
勝利在望,再堅持一下!
顧深告訴自己。
可這老外還在滔滔不絕、喋喋不休。
后來干脆稿子一扔,放飛自我,唾液橫飛、興致高昂,完全忘了旁邊還有一個焦急等他斷句的小翻譯。
弗雷諾的聲音通過麥克風放大疊加、嗡嗡作響、如同唐玄奘碎碎念著緊箍咒。
顧深大腦高速運轉,手下飛速記著,一頁一頁翻篇,完全沒注意手心來不及擦的冷汗流到紙上。
再一次翻頁的時候,她隨意瞟了一眼上一頁,陡然發(fā)現(xiàn)好多速記符號已經(jīng)洇成了一灘墨跡。
完蛋了!
仿佛一道天雷在頭上炸響。
她愣愣的盯著那攤黑糊糊的東西,腦子里一片空白。
弗雷諾前面說的是什么?
不,不,他剛剛那句話說的是什么?
就在這時,弗雷諾的聲音停止。
全場鴉雀無聲。
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顧深頭上。
全場都在等顧深的翻譯。
……
她頭大如牛,迅速翻找之前的筆記??墒翘嗔耍ダ字Z這一段說的太多了,她都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
冷汗一下子就下來了。
要不,放棄吧,就說自己沒聽懂,反正她也要辭職了,頂多給人留一個不專業(yè)的印象。
汗流進了眼睛里,刺得生疼,她低下頭,不敢看臺下。
在無數(shù)好奇或看好戲的視線里,有一道視線異常灼熱,迫使她抬頭。
然后,撞進了艾亦沉異常沉靜的目光里。
他不知什么時候摘下了墨鏡,也在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深邃幽靜、堅毅沉穩(wěn)。
和所有人一樣,又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是讓她再堅持一下?
還是暗示她放棄?
放棄嗎?
她可以忍受所有人的嘲笑,唯獨他不行。
她不想被那束目光看輕。
不想!
迎著那束目光,顧深逼著自己露出一個得體的微笑,然后勇敢地環(huán)視全場,緩緩開口。
“相信在座各位都聽過這樣一個故事……”
自信清亮的女聲通過翻譯席的麥克風在會場里回蕩。
開了頭后,顧深迅速把腦袋埋下去,假裝在看筆記。
手邊的筆記早已字跡洇暈,一塌糊涂。
看似冷靜而專業(yè)的她,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內心有多崩潰。
“龜兔賽跑時,兔子贏了,烏龜輸了?!彼龎阂种艁y,盡量將聲音放平和。
“但是大家可能不知道,這個故事還有一個后續(xù),兔子拿到了金牌,在回家的路上卻遇上了大雨,洪水漫天,正在兔子六神無主的時候,她看見了劃水而來的烏龜……”
她努力回憶著,耳邊仿佛有一個稚嫩的聲音在講給她聽,而她不過在轉述。
“就這樣,兔子和烏龜聯(lián)手打敗了狐貍,捍衛(wèi)了森林的和平,成為森林里最受尊敬的人。我希望,我們ACS和華盛,也能像兔子和烏龜一樣,聯(lián)手協(xié)助,為行業(yè)的穩(wěn)定和集團利益做出貢獻,1加1大于2,這就是我們合作的意義!謝謝!”
顧深說完,臺下靜默了。
五秒鐘后。
掌聲雷動,群情激昂,全場都被這精彩的結尾振奮,人們興奮地看向弗雷諾,仿佛看見了美麗的合作前景。
只有艾亦沉,面容沉靜、目光筆直地注視著臺上女孩。
……
顧深低著頭整理資料,順便用力擦掉手心的汗。
任臺下掌聲雷動,都沒有看一眼。
因為那些掌聲,不是給她的。
若是此時的顧深能夠抬起頭來,一定不會錯過艾亦沉贊賞的目光。
……
沸騰的掌聲停止,弗雷諾的演講結束,可顧深的工作還沒有完結。
她撤掉汗?jié)竦牟菁?,換上新的,拿起筆,等待下一位發(fā)言者。
“下面,有請MCK國際集團公司代表,艾亦沉副總裁發(fā)言?!?p> 終于要來了。
他,終于要來了。
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和他同臺。更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在這樣重要的場合倉促地成為他的翻譯。
很復雜的感情,忐忑多于期待。
她想認認真真把他的發(fā)言原原本本告訴每一個人,可她怕翻錯,怕自己能力不足,怕翻不出他的精彩。
剛剛伊鎮(zhèn)扶她進來的時候提醒過她,艾亦沉的習慣是不照稿,而且慣用成語俗語。
顧深納悶。
“都給他寫好了,為啥不愿意照著念?”何苦為難自己。
伊鎮(zhèn)不肯承認自己寫得不好,沉吟了一會,故作深沉道,“大概……為了炫耀吧?!?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