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親王夫婦是在永定侯府設祭的第三夜前去的。
往日前廳如今設為靈堂,夜已深只剩上官謙一人跪靈。
他掙扎著早已麻木的雙腿站起身來,瘸拐著走到靈位之前,望著滿目白燭又親自添了燈油,獨自拿起了三根細香卻并沒點燃,立身站于亡母靈位之前。
他長嘆一聲,背對著來人淡淡地說道:“你終于......還是來見我了?!?p> 姜寂初此刻站在廳外,親眼看著凌靖塵只身踏進廳中白幡之后,饒是早有準備,可她隱于廣袖之下的雙手卻攥的很緊,提著一顆心怎么也不敢有絲毫的疏忽。
凌靖塵倒是從容,他自上官謙手中接下細香,在靈位前上祭點香,拜過三次后行肅躬之禮,走上前來親自將三根香插在爐中,直到上官謙微微躬身還禮之后,他才淡淡地說道:“終歸要送姑母最后一程的,我豈會不來?!?p> “家父罪狀繁多,大理寺官員在我面前竟宣讀了好久才結束,此案如此繁瑣......可華青墨憑借一人之力便呈遞了那么多的人證物證,將十四年前早就破碎的線索一點一點挖了出來,又天衣無縫的拼接好?!彼丝桃讶挥行┦B(tài),“華青墨怎么就那么大的本事,你告訴我,她怎么就那么大的本事?”
上官謙看著凌靖塵那雙平靜寡淡的眼眸,不得不承認,那副神色不折不扣就是他最痛恨的樣子,他冷笑道:“華青墨是你的人,她有這般通天的本事,你身為主子,難道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嗎?”
凌靖塵怎會聽不出他言外之意,說到底,上官嚴誠的罪證是宣親王府的人告到了御前,他早就料到上官謙會怪他、怨他甚至恨他??伤麉s不想在這種肅穆之地,與上官謙去爭吵一件完全沒有意義的事情,“今日是來祭奠姑母的,師兄連日勞累了,我們這便告辭。”
上官謙看著那一抹將要離開的身影,他不顧那些什么靈堂之上不咆哮的廢規(guī)矩,扯著早就沙啞的嗓子朝凌靖塵怒吼道:“華家要翻案,欒城舊案要重審,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說話?。 ?p> “我知道?!绷杈笁m語氣突然一冷,淡淡地答道。
上官謙沖到他面前揪著他衣領,雙眼的怒火就快要噴出,他瞪著雙眼,低聲吼道:“你既知道,卻還要這么算計我們家!好啊,你告訴我,你究竟是怎么一步步查到我們家頭上的?”
姜寂初當即便走上前來,卻被凌靖塵制止了,他并沒有立刻掙脫,反而耐心提醒了幾句:“你師從竹蘇,卻成為了睿王和安國公最趁手的利劍,你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自己的破綻嗎?”
話音剛落,揪著衣領的那雙手最終放開了,這句話里沒有笑意,亦沒有怒意,“原來......那晚刺殺子桑晏之時,你也在場?!彼腥淮笪颍皼]想到啊,引導你調(diào)查安國公府的,竟然是我的竹蘇劍法?!?p> 竟然就是他最引以為傲的竹蘇劍法,在最關鍵的時刻,這致命的破綻窟窿竟然是他親手鑿出來的。
凌靖塵卻不想說太多,也不想讓上官謙背負更多。
他也心存過僥幸,即便陳德銘與嚴州營的事情已經(jīng)查出,即便他同意設局引誘殺手刺殺子桑晏,他也從未想過那晚見到的竟會是竹蘇劍法,甚至,他比這世上任何一人都害怕那是竹蘇劍法。
但顯然,他的顧慮卻并沒有換來期望中的體諒,只聽上官謙的語氣愈發(fā)凌厲,“你設局逼得我爹露出破綻,好叫你拿到線索,再繼續(xù)查證?結果你看到了,我爹是罪人,我母親無辜受死,這就是你想看到的結果嗎?”
他似乎是要將連日來受的委屈,還有悲痛盡數(shù)發(fā)泄在凌靖塵的身上,“我母親是無辜的,可她卻已經(jīng)被你們害死了!凌靖塵,你居然還有臉前來祭拜!”
眼見著,上官謙拔出身后長劍就朝著凌靖塵刺了過來,半霎后,劍尖入體撕扯肌膚的聲音在這個清幽暗夜顯得格外清晰。
只見,姜寂初右肩帶血,卻一聲不吭地硬擋在凌靖塵面前。
“你瘋了!”
上官謙立刻拔劍,劍尖帶著血漬在空中留下腥氣,與這里的淡淡濁煙混在一起。
凌靖塵當即從后擁住她,二話不說便替她死死按著傷口,卻依舊敵不過那些殷紅的液體緩緩流出。
怎知,姜寂初卻將他輕推到一邊,反而直接指著上官謙,怒吼道:“你才瘋了!欒城死了那么多人,他們的尸身可有人來斂嗎?你在這里說長公主無辜,可溫譽皇后、我母親、華家與夕氏甚至還有步千語,他們哪一個不是無辜之人!他們難道就該死嗎?”
她就不明白了,上官謙為何還是意氣用事,怎么就看不清楚真?zhèn)?,分不清是非?p> 上官謙重重地把劍摔在了地上,崩潰吼道:“子不言父之過,我不管他做過什么,他都是我生我養(yǎng)我一場的父親。如今他死了,我應該設祭跪靈,可如今卻完不成該盡的孝道......上官家已落魄至此,你們還要逼到什么地步!”
凌靖塵見她捂著傷口的指節(jié)都開始泛白,不由得擔心,可見上官謙這副樣子,卻又不得不多說幾句:“亡者含恨,舊案蒙冤,事實如此,我們誰也不能蒙起眼睛,騙著自己說沒看到。我們只是揭開了真相,難道就是你口中的殘忍無道嗎?究竟是我們令人心寒,還是這真相更讓人痛徹心扉呢?”
言及至此,他已不愿再說,向靈位沉重地行過拜禮,便攜著依舊滴血的姜寂初離開了靈堂。
暗夜微燭,穿堂而過的寒風卷著濁煙挑起了銅盆里的灰燼,紙灰?guī)е┦捝淮瞪⒃诠蚋ど厦妗?p> 上官謙蹲下身來拂了拂灰,卻被突然撩起的煙塵迷了雙眼,耳邊只留下了愈發(fā)呼嘯的飛雪之音,再抬起頭時突然發(fā)覺屋外天地之間已經(jīng)落滿了清明凈純的白,空余滿廳污穢與濁煙顯得尤為格格不入,凄風苦雨之中暗自訴說著一場悲涼的遺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