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于突然的展開,令空氣凝結(jié)了幾秒。
麥芽糖也沉默著,海王星也沉默著,老愛德華也沉默著,他們或許各有各的心思。
麥芽糖的沉默,并不是因為她感到震驚。只是她剛才的想法得到了證實,她需要一小會時間整頓思路,把多余的枝丫剪去,方便她在正確的主干上繼續(xù)生長懷疑的嫩芽。
像一臺以理性為原料的機器,縝密之中不存在任何感性的雜質(zhì)。這樣的機器,無法想象是依靠什么能源在驅(qū)動著。
“阿依諾·梅莉瑪……莫非是指,我?”海王星猶猶豫豫地發(fā)問確認道。
阿依諾·梅莉瑪,如果將這個北國的名字翻譯成中文,它的意思是“海之地的醉人少女”。海王星的知識運用能力算不上高明,甚至會讓她顯得有些傻傻的,但她的知識儲備量比地球的任何一個存儲載體都要多得多,她也自然能理解這個詞的意思。
老愛德華轉(zhuǎn)向明顯得動搖著的海王星,說:“和你很相符的名字吧?這是小蘇西為你取的,就在三個小時后?!?p> 他陳述得從容不迫,并不吝嗇向她們展示“預知”的真實性。
“別用那種惡心的稱呼借代我,我叫麥芽糖,不曾是什么叫奧若拉·蘇西的人,也不可能變成奧若拉·蘇西這樣一個和我沒關(guān)系的人?!丙溠刻菍蠍鄣氯A的態(tài)度顯然并不滿意,那種賣弄雕蟲小技一樣的丑態(tài)令她發(fā)自內(nèi)心感到厭惡。
老愛德華聳了聳肩,麥芽糖對他的不滿又一次達到了新的高度。
“證明你不是在編造一個愚蠢的故事?!丙溠刻潜苊庵褂酶嗟淖謹?shù),她很抵觸與討厭的家伙之間的交流。
海王星被夾在中間,慌張地左右張望,她似乎完全無法占有發(fā)言權(quán),在這次。
“阿依諾昨天晚上出去了吧?”
“我……”
“把你的舌頭捋直了再說話。她叫海王星,你若是還用那種令人反胃的稱呼方式,我不會介意提高對你的懷疑并繼續(xù)降低你的位置?!?p> 海王星愣愣地看向麥芽糖,她睜大的眼睛里,閃著不可思議的光芒。
麥芽糖依舊是凜冽的,她的味道并不因為她說了一段使海王星意外的話而多出一層糖霜的滋味。
但即使如此,海王星依舊聽到,她在其他人面前,那樣擅作主張把海王星放在了“同伴”的位置上。
海王星剛發(fā)出的半個音,早已飄散在無人察覺的空氣中,沒有了后話。
她的心中奔騰過歡喜,可她卻感到自己似草原般寧靜,那些以前一直想試試的慶祝姿勢,現(xiàn)在一概沒有了興趣。
老愛德華沒有說什么,他顯然早已知道會發(fā)生這種事,只是嘆了口氣,或許可以把它理解為對晚輩態(tài)度惡劣的失望,又或許是別的什么情感。
他張開嘴,似乎想說什么,終于還是沒說出口,大約他也意識到,現(xiàn)在不論說什么都是無用功,既然面對的是麥芽糖,一切回答行為便就都等于自己往槍尖上撞,得不到任何成效。
他將手伸進了身上那件長衫的里側(cè),拿出了一本不大不小的筆記本,從里面夾著的雜亂資料中抽出兩張照片。
“如果這也沒法讓你信服的話,我就沒有辦法了?!?p> 麥芽糖的目光聚焦在那兩張拍立得相片上,堪稱驚艷的清晰度使她讀取上面的信息變得毫無壓力。
那是兩張平平無奇的相片。似祭典的橙紅色光照下,一個少女坐在勉強到她胸口高度的四方桌上,海藍色長發(fā)中露出一圈微弱的熒光,她的桌上擺著盛著食物的盤子和已經(jīng)吃空的盤子,后者在桌角處疊起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兩大摞,她手中的筷子正夾起一枚春卷。她在笑著,眼睛在金絲眼鏡鏡片后瞇了起來。她既豪放,又溫雅,張開的嘴讓她看起來她像一個颯爽的女戰(zhàn)士,笑容毫無保留地展現(xiàn)她真實的的內(nèi)心;但眉宇間的低垂,眼角邊的青澀,又使她像一個久居深閨的淑女,早已無數(shù)次細細雕琢最溫和的微笑;那個少女展露的真心就是無數(shù)人用盡半生制造的名為無邪的保護殼。
沒有人會有那樣精靈一樣朦朧如霧雨的長發(fā),也沒有人能露出那樣宛若撒哈拉的星空般澄澈璀璨的心境,只有海王星,那張相片上的一切都只有海王星本人能做到,那個裹在暖光燈下的笑容,只會屬于她。
包括制造那兩大摞空盤子,盡管不太讓人愿意相信,但大概也只有她能做到。
麥芽糖暫時抑制思緒的偏移,將目光移到了另一張照片上。
那張新照片上,一截并無什么特色的街道被截取在了背景,路旁的秋葉堆積成一個供貓咪安睡的潮濕又溫暖的小窩,從照片仿佛能嗅到暮秋的氣息。照片的正中心處,一對同行的少女一前一后地走著,后面那位從身形上看更加成熟,而從動作和神態(tài)上看更加單純幼稚,像是犯了什么錯一般,帶著微妙的表情,背著手,注意控制著一段距離;前面那位雖然還被困在一副不便的幼小軀體里,但從她那雙明明擁有太陽的顏色、卻執(zhí)意吞沒一切光芒,毫無神色與感情的眸中,就已經(jīng)沒有把她當做普通小女孩的理由了。
即使麥芽糖失去了記憶,平素也沒有在意打扮的習慣,但她還是有不得不站到鏡子前的時候的,因此,她也不至于認不出自己。
第二張照片的情景帶來尚未遠去的熟悉感,這毫無疑問是剛才海王星和麥芽糖前往這里時的場景。
“你有盜攝的習慣,這會讓我更想撥通報警電話。”麥芽糖不知是恐嚇還是玩笑地說了一句,令人意外地是,這次似乎是活躍氣氛的可能占大。
“……”海王星沉默著,從她難以理解現(xiàn)狀開始,她就已經(jīng)乖乖閉上了嘴,她知道自己插手地球人之間的交涉只會犯傻,但現(xiàn)在,她確實有點忍不住了。
海王星愿意信任他人,即使對方與自己的立場截然相反,她也會對對方抱有很大程度的信任。這種信任作用在愛德華身上,使得她與麥芽糖有了這次爭執(zhí);而這種信任作用在麥芽糖身上,使得她對自己的立場產(chǎn)生了些許細微的動搖。
兩種信任在一塊,對于麥芽糖多天來的信任略微勝過了對于愛德華未曾相識的信任。
“不會有這種事……”她依舊在心中默默鼓勵著自己去堅持。
只有她沒有弄清楚狀況,把麥芽糖的話當真了,也只有她在此刻仍然慌張失措。
教堂里的人已經(jīng)幾乎全部離開,唯有一個十七歲左右的女孩仍然坐在第三排一個不顯眼的位置,閉目默誦著什么。
愛德華收起了照片,他知道麥芽糖在這樣決定性的證據(jù)下也該相信了——他是一個“先知”。
麥芽糖沉思著,用最終的結(jié)論將一個個事件的碎片連接到一起,還原整個過程。
愛德華一言不發(fā),沉默終于使得這個老人的精神與氣質(zhì)看起來有了一些飽經(jīng)歲月的痕跡,像是蒼老的木香,縈繞在他的靈魂旁。
干燥的氛圍,在人群散去之后更為添上一層名為秋寒的新紗。
海王星在周遭的沉默之中,仿佛要迷失自我。
“他們……究竟是什么意思?地球人這樣的交流方式,童話書中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
海王星的那雙金絲圓框眼鏡常常能使她看起來知性而博學,但現(xiàn)在,卻使她顯得迷糊、顯得可笑、顯得一無是處,在這里,就像一個吉祥物般存在著。
她也想?yún)⑴c到地球人之間的交談里,但她僅僅在局外就已經(jīng)明白這是她完全無法理解的東西,就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看那些水族館的海底巨獸,她沒有走進去的勇氣。
“我該做些什么?還有什么我能做的?……我該幫麥芽糖講話……但我應該堅定我的立場,地球人還有‘一飯之恩’的說法,那個神父也許……不,一定只是好心請我吃了頓飯……但他又說自己是先知,他預見什么東西了?唔……完全搞不懂……”
海王星思想的齒輪本就不牢固,這短短的幾次沖擊,將那些本就不牢固的咬合敲打得四分五裂。
“什么都不知道……完全做不了什么事……嗯……那就什么都不做了吧!”
她是個神奇的女孩,盡管有特點的那部分很有可能搶占了她基本智力功能的一片空間。
“既然什么都做不了,那就和原本一樣,保持初心,發(fā)自內(nèi)心地相信我想要相信的東西不就好了嗎?”
海王星突然間感到豁然開朗,能像她這樣通過不超過十秒的自我思考來達到釋然的,大概只有超然物我的天才和失去理智的瘋子。
“嗯,我果然還是想要相信,這個世界的美好,是與地球的童話等量的美好;現(xiàn)實的色彩,是更為繽紛的冷暖色調(diào)組成的色彩,是絕對不會輸給我讀到過的任何一個故事的色彩?!?p> 此刻,她依然信任著。
信任愛德華,因為她相信這個世界的美好。
信任麥芽糖,因為她相信無可替代的友人。
海王星大概還未注意到,她無意之間平分的兩側(cè),一邊是一個人,另一邊是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