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室內(nèi),沉重的紅木反射著與裝潢風格不符的燈光,將氣氛變得如紅葡萄酒般微妙,暗紅色的色調(diào)使得這里的每一場談話都無比醇香。
換在往常,這個狹小的房間里只會坐下兩個人,身兼告解一職的愛德華,和坐在他對面的一只迷途的羔羊。共同沐浴在圣血的光輝里,探尋靈魂的重生。
懺悔室被當成會客室使用,雖說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但也確實是少有發(fā)生的事。
麥芽糖在愛德華對面的椅子上坐定,所幸她有意無意之間還是為這個神圣的空間保留了基本的禮儀,至少她沒有翹二郎腿。
海王星知道自己在這樣的談話中派不上用場,便站在一旁,悄悄揉著因為長期窩在樹屋里缺少運動而發(fā)酸發(fā)脹的大腿。
一只看不出品種的黑貓令人相當在意地蜷縮在麥芽糖和愛德華中間的那張桌子上,發(fā)出懶惰的呼嚕聲。它似乎相當習慣并且中意在這張小幾上的生活,即使房間里令貓不快地擠滿了兩個人類和一個人類外形的行星,它也沒有絲毫挪動位置、逃離這是非之地的意思。
“那么,就請你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吧——在你還是我的監(jiān)護人的這段時間里?!?p> 海王星雖然覺得自己沒有什么資格去評價地球人,但她還是覺得麥芽糖根本不像是在向人求助的態(tài)度。
愛德華或許也已經(jīng)或多或少能猜到麥芽糖的惡劣態(tài)度,他看起來很平靜地評價道: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麥芽糖用食指敲了敲桌子,清脆的響聲是她有意而為對方施加的壓力。
“不要苛求一個失憶的人。假若我還能保有原來的樣子,我想我根本用不著來找你?!?p> “你不知道,以前的你和現(xiàn)在的你有多大的反差?!?p> 愛德華微微皺著眉頭,不擅長掩飾內(nèi)心的他會把心中的想法或多或少地表現(xiàn)在臉上,就比如說現(xiàn)在,他的表情中透露出一種失望。
麥芽糖對此不以為然,她的目光沒有因為與愛德華稍顯銳利的目光相碰而閃躲,一些手邊的小動作傳遞著一個共同的信息:我在等,不要消耗我的耐心。
愛德華終究難掩失望,低下頭嘆了一口氣。
“你是一個混血兒,你的父親是一個芬蘭的商界巨子,你的母親是一個英中混血的報社主編,他們的產(chǎn)業(yè)都集中在歐洲,平時忙得脫不開身,就把你留在中國,交給已經(jīng)喪夫的外婆照料,也算讓她有個伴。幾個月前,你的外婆去世了。你的父母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回到中國,他們得把你帶回去,又怕自己照顧不好你,你在不熟悉的環(huán)境下會不適應(yīng)。他們商量了許久,想起你去世的外公還有我這么一個在中國的兄弟,就把你暫時托付給我了?!?p> 愛德華從桌旁靠墻的一個小書架上抽下一本看起來頗有些年頭的相冊,封面上印著那個幾十年前還曾風靡一時的女郎的全身圖。愛德華將相冊翻到中間的部分,一張兩個外國中年男子的合影格外引人注目。
“這個是年輕時的我偶然一次回國拍的照片,這個是我,這個是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外祖父。他在這之后幾年就病逝了,以至于你的父母在這幾年里幾乎把我給忘得一干二凈了?!?p> 麥芽糖將頭的角度放低了一點,仔細觀察著相片,提取著她能提取到的信息。
海王星好奇地向前探出一步,彎下腰,把下巴隨意地靠在了麥芽糖的肩上,目光從麥芽糖耳畔不禮貌地穿過。麥芽糖不滿地皺了皺眉頭,但也沒有再多說什么,似乎是默認了這種行為,也可能只是單純的覺得麻煩而已。
照片上,一個金發(fā)的高大英格蘭人矗立在一個神父打扮的人身邊,他的身體像阿爾卑斯山一般宏偉,如古羅馬的石柱般挺拔,難以想象他會在幾年后被疾病奪走性命。
海王星覺得怪怪的,她早就聽說地球人往往長得和親人很像,但就這張照片而言,海王星實在無法將姑且算是柔弱纖細的麥芽糖和這個一看就相當可靠的不列顛壯漢聯(lián)系在一起,就連他們唯一有些相像的發(fā)色部分,兩人也有著明顯的差異。
“讓我看看我父親的照片?!丙溠刻峭蝗灰蟮?。
愛德華從旁邊又抽出了一本成色很新的相冊,翻開,指著一張照片,轉(zhuǎn)向了麥芽糖。
那是一張一對夫婦從餐廳門口出來的生活照,極盡自然,沒有一點擺拍的痕跡。穿著得體的丈夫微微握起他白色的帽子,露出下面鵝黃色的頭發(fā),遠望著前方的某處地方;穿著隨意的妻子推開餐廳的玻璃門,向后回看著,黑色的長發(fā)遮住了她小半邊的臉,她的一只手正牽著另一只從門后探出、明顯小很多的手,那只手顯然屬于一位白人孩童或是混血孩童。
海王星偶然間注意到照片上那個丈夫露出的頭發(fā),在明媚的陽光下,它的亮度有些不尋常,但就從那整體的色調(diào)來看,和麥芽糖的發(fā)色相差無幾。
“這個人有可能就是麥麥的爸爸,但是……麥麥沒有出現(xiàn)在上面,或者說,只出現(xiàn)了一只手,好像還是不能確定啊……”
沉默許久的海王星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麥芽糖的目光朝海王星的方向閃了一下,似乎對海王星在思考問題上的進步做出了些許贊賞。她閉上雙眼,略微沉思了一會,說道:
“不,我覺得可以確定?!?p> 麥芽糖在完備的思考后,篤定地下了結(jié)論。
“判斷這件事,首先,要確定‘有這個可能性’,因此需要一個客觀事實,‘金發(fā)對黑發(fā)呈隱性’,雖然我沒有看到關(guān)于我祖母的照片,但我看到我的祖父有金發(fā)的性狀,我的母親是黑發(fā),但她有可能攜帶金發(fā)的隱性基因,我的父親是金發(fā),就有可能生出金發(fā)的子代,那么照片上的這幾個人就可能確實是這個身份。其次,要確定‘無矛盾對象’,這張照片的背景是這座小鎮(zhèn)的一家餐館,我在之前去那里買過可麗餅,這座小鎮(zhèn)現(xiàn)在居住的外國人并不多;而這個男人,在其他人都還只穿著夏季時裝的時候,偏偏要穿一身奇安弗蘭科·費雷,不坦率的性格和我很像,而且大概也確實有可觀的資產(chǎn);這些和這個神父剛才說的都沒有什么出入……至于這張照片,是你動用了你先知的能力拍下來的吧?”
愛德華點了點頭,似乎對麥芽糖掌握高中程度的生物知識并不意外,這使得他作為“知情者”的身份更加得到證實。
海王星半懂不懂地退到了一旁,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對麥芽糖感到欽佩。她也有許多地球人朋友,那些人千奇百怪,其中不乏有能像麥芽糖一樣能把事情分析得相當透徹的人,但那些人終究是少數(shù)。在故事中都已經(jīng)是少數(shù),真正來到地球后,海王星還未曾見過這樣的人,能從一張照片中證明出一串問題。
不過,海王星卻發(fā)現(xiàn),自己原本應(yīng)該發(fā)出的贊嘆,無法從她的嘴里發(fā)出,取而代之的,是帶著小小憂傷的感嘆。
“她是不是……生活得太用力、太認真了呢?……”
海王星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她拍拍自己的臉,讓自己盡快拋掉這種想法,可是,這種想法卻依舊久久地存在于她的意識里,一不小心,就會被它震懾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