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李明在小可耳邊勸說。他們已經站了一個多時辰,一切都和往常一樣,手術室的門還是關著,嚴嚴的沒有縫,看不見里面的情況。
偶有淡淡的煙霧在門前飄著,一卷一卷,飄渺如紗,沒等升空,就被密集的呼吸吹散了。小可順著煙霧尋去,源頭在地面上,也在一個近中年男人的嘴里。煙頭在黑色的皮鞋之間鋪了一地,沒有完全熄滅的煙頭冒著點點細細的黑煙,有點焦糊的味道——是過濾嘴燒焦了。
‘噠?!p輕一彈,粉末裝的煙灰從男人的手指間落下去,如一道暮影,落在黑色的皮鞋上。一大團灰色的氣體從他的嘴里冒出來,飄著飄著,重新被打散。
小可想起了自己的父親。男人傷心的時候為什么總愛抽煙呢,還抽那么多。當初,她生病的時候,爸爸就喜歡抽煙,平日里媽媽是不許的。她在病房里面睡覺的時候,爸爸是不是也在外面抽煙呢,就和王瑩的爸爸一樣。
小可想得出了神,她最怕父母親朋為她傷心,如今看見王瑩的父母哀傷的樣子,感觸更深,如果王瑩醒來,看見她的爸媽為了這么傷心,會不會怪自己呢?會不會也和自己一樣,每頓飯都吃得賊多,想把自己吃得壯壯的,健健康康的,為的就是以后永遠都不生病,不讓父母傷心。
“回去吧?!绷只劾】傻氖?,輕輕握了下,提醒道。她看見柳娟老師,慶幸自己昨晚得空給老師發(fā)了個消息說明了緣由,不然他們四人沒準會有被學校開除的風險。不經學校允許,擅自離校,而且正在這亂糟糟的當口,一向嚴厲的王主任可不會再講情面。
也得虧學校里面的領導把大半的精力都用在處理王瑩的事情上了,不然事情最終如何還不好說。
小可看了她一眼,強行擠出一個生硬的笑,點點頭轉身。三層樓的梯道,若是在學校里,小可和林慧連跑帶跳的,分分鐘鐘就走到了頭。今天這樓梯卻仿佛延長了無數倍,小可輕掙開林慧的手,走在頭前,思索著昨晚夢里花神對他說過的話,總覺得有些夢幻,即使有諸多不解和不情愿,她在心底還是信服了花神所講過的話。
縱有千般不合理,事實擺在那里,靈魂之說,神話故事中都有涉及,也并不是特別的陌生。
小可已經不知一次想著這些事了,又覺得自己的膽子真大,別的女生看見花神那黑乎乎的翅膀都會嚇得蹦高吧,她竟然沒有什么太大的感觸。
真的只是因為小時候,他救過自己嗎?
“你能笑一下嗎?”小可突然磚頭對李明說,李明呆在了原地,這算什么,好奇怪的要求。趙龍和林慧詫異地看著李明,等著從他的笑容里面發(fā)現什么了不得的隱秘。這兩人總歸不能在這個時候談情說愛吧?時機不對,而且還有外人在呢。
“哈哈,你又在想些什么?”李明聽小可的話,輕笑了笑,咧著嘴角,揚起眉毛,笑著問。不過這笑容不如他平日里的笑容好看,和小可的笑一樣的有些生硬。
“又不像了?!毙】刹辉倏此?,轉身繼續(xù)向上走。
什么不像了?林慧和趙龍對視一眼,皆在對方眼里看見了疑問,可是打量了李明的臉許久也沒有發(fā)現什么特別,且那笑容不久便完全斂去了/
病房里的長方形的光已經散開了,陽光濃濃的鋪在病房里的床上、地上,窗戶外的風還是一樣冷瑟的吹,打在窗戶玻璃上震響,卻灌不進來一絲一縷。四人人權當作音樂聽了,屋子里面非常暖和,林慧個小可擠在了一張床上,李明坐在窗邊,對趙龍使了個眼神,讓他躺在空余的床上休息。趙龍也不客氣,徑直栽倒,蒙上被子閉上了眼睛,也不知道睡沒睡著。
“寶貝們,大早上都跑哪去了,你們的燒沒退呢,不能亂走?!弊蛱焱砩系淖o士小姐姐推門進來,看見林慧和小可就低聲教訓,只是這聲音甜甜的,怎么聽著都沒辦法讓人生出便半點敬畏。
護士推著小車進來,開始準備給小可和林慧扎針。
“那個小伙兒,那是病人的床......”
“姐姐,他太累了......”
“我馬上也要成為病人了?!辈挥昧只酆托】山o他開脫解釋,趙龍也沒有睜開,翻了個身面向窗邊,疲憊地說。護士姐姐瞪了他一眼,也明白了大概,不再多說,便給小可和林慧量體溫、扎針。
李明看了一眼趙龍,心里升起一些歉意,昨天他這個兄弟在走廊里冰冷的鐵椅子上睡了半夜,弄不好還真得感冒一次,只能希望他身體強壯,能夠扛過去。
“姐姐,那個手術室......”小可看著護士姐姐水汪汪的大眼睛,期許地問。那一雙眼睛是小可迄今見過的最漂亮的眼睛,清風吹一下似乎都能涌出溫柔的水,也是因此,她并不不擅長說謊。即使經過專業(yè)培訓,也難以做到遇事神情無瀾、古井無波,總是會有一丟丟異樣的表情不自覺地出現。
“有好轉,今天也許會轉到ICU?!边@一次她沒有敷衍小可,其余三人也都豎起耳朵聽著,趙龍睜開眼睛看了一會兒窗外,又沉沉地閉上了,不一會兒發(fā)出了輕鼾。
小可和林慧把手遞給了護士,任她擺弄。細長的針頭鉆進小可的手背,黃里泛紅的藥液又一滴一滴地順著管子往下低。然后又有一根細針扎種林慧的手,她們兩人已經沒有大事了,只是急得、嚇得,外加夜里濕冷,受了風寒。
兩個女生呆了半晌,而后喜不自禁,面部所有的神經都都跳躍起來,像花一般綻放出喜悅的光彩,摟在一起傻笑起來。硌在她們心底和嗓子眼的石頭終于被拿掉了,呼吸和心跳都順暢了許多,若非在醫(yī)院里面,而且累了,兩人多半會大喊出聲。
“小妹妹,你們今天都只有這一個。完事就可以走了”護士看見兩個女生因為自己的話欣喜,也甜甜地笑著,說話的聲音更加輕柔了。
“謝謝宮麗姐姐?!绷只壑刂氐攸c點頭,笑著笑著眼睛里面竟然閃出淚花。林慧和小可眼睜睜地看見自己地朋友被那輛大客車壓在下面,涉世未深的兩個女生,怎么可能見過這種情況,過了一夜仍然心有余悸,腦子里面不停地閃現那道黑影和那抹夕陽下的血紅。
此時哭,則是高興,還有一種慶幸,之前不敢奢望的慶幸,被那樣重的鐵家伙壓住,沒有直接死去,是最大的幸運。
“好了,有事可以去叫我,不可以自己亂跑,欸,窗邊那小伙,看著點啊?!弊o士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對著李明說。
雖然沒有叫李明的名字,但是李明回頭笑著點頭,不再生硬難看,畢竟王瑩面臨的第一道難關算是闖過去了,雖然護士姐姐沒有明確說她什么時候會被推出手術室,可是話里話外的意思,今天一定是有結果了。如果小可這時候不是和林慧抱在一起感慨著,一定會發(fā)現,李明的笑容又有些像了。
她看著一滴一滴的藥液,想起那枝三瓣蓮花,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王瑩的花果然不一樣,連帶著王瑩的生命力也不是一般的強。
林慧一直在心里埋怨自己,出事那天回家去了,沒有在學校。她一直覺得她如果在學校,一切都可能變得不同。護士姐姐的一句話讓她渾然如一場噩夢驚醒,從沒有經歷過什么生死的她突然覺得活著真好。
在醫(yī)院住院部二樓的手術室里,一張病床上沾滿了鮮血,白布早已經沒了白,一個少女不成人樣的躺在上面,身上的破損地方已經數不清楚多少,一群大夫圍繞在病床邊,瞪著眼睛連續(xù)做了十二個多小時的手術,手里面手術刀、鑷子等手術用具不停地變換著,處理王瑩大大小小的傷口。幾個年老的大夫,瞪著眼睛,與生氣無關,是這樣強行撐起自己的眼皮,怕自己眨眼或者不留神昏花一下,犯了錯。
就這樣,一群護士為大夫遞各種用具,大夫在王瑩身上拿著各種工具鼓搗著,像修一件器物,又像在王瑩身上縫縫補補。王瑩沉沉地睡著,在麻藥和傷勢的雙重作用下,即使春雷在窗邊炸響,也不可能醒來。
大夫原來還是頂尖的修理工和縫紉工。
八點多鐘,手術外的走廊里終于鋪了一些陽光,一行人面容的哀傷沉寂之色在陽光更加明了地顯露,半點沒有舒展,但氣氛確實好了松快了一些。王瑩的媽媽站在手術室門前焦急地等待著,蓬松的頭發(fā)和腥紅的眼睛在陽光下柔和了幾分,小可的爸爸沒在,不知道去了哪里。學校的領導只有王主任和校長陪著班主任柳娟。
李明站在樓梯口的角落里看著已經只剩下一半的人群,猶疑著該不該上前,小可和林慧穩(wěn)定之后,他便出門來這看著。
一根根細線在大夫手里面變換著花樣穿插在王瑩的身上,一副不把她縫成粽子就不罷休的樣子。說來倒是奇跡了,王瑩受傷自然很重,可是臉上的傷勢相比較而言,倒是較輕的,破了許多皮,看著血淋淋很嚇人,其實只貼了一些紗布包上,連針都沒有縫幾下。
砸到王瑩腦袋的地方正是窗口,而且她反應極快,用羽毛球拍擋住了臉,破相是不可避免了,但是卻將腦袋護住了。不然這場手術用不用做還兩說。
‘叮當?!瘍蓚€大夫齊齊將手里的鑷子和針扔進了鐵盤子里,兀地就要向后倒去,十二多個小時的手術,雖說中途有大夫和他們輪換,但是要緊的地方根本不能夠中途換醫(yī)生,銜接不好就可能出問題,要不是一口氣撐著,他們早就虛脫了。
一些護士和其他的助手受過了演練一般,早早在后面做好準備,穩(wěn)穩(wěn)接住要倒下的大夫,扶他們到就近的椅子上休息。
‘吱嘎?!中g室的門開了,被護士細心換上了新衣服、搬上了新床的王瑩真的成了一個粽子,圓圓滾滾的,只要在繃帶上加上點黑色,沒準就會被當成一級保護動物。
李明借著人群之間的縫隙看不真切,轉身往回走。身后傳來護士一點不留情面的嚴肅聲音,
“全都躲遠點,我們需要推病人進入ICU,都讓開!”
......
“呵呵,原來是這樣,還真是諷刺啊?!睘榱瞬慌龅教炜绽锩婷芗幕?,花神的翅膀縮小了許多,一半都不到,和西方精靈的差不多,雖然還是黑乎乎的,卻有種可愛的味道。
“她還會來求我,搪塞不過去的?!被ㄉ裣蛳路狡沉艘谎?,閃過一絲怨毒,冷聲到。
兩個人立在下方,看著天上的花,沉默著,沒有回話。一個男生大概許久沒有剪頭發(fā)了,頭簾長長的,隨著清風起起落落。
哪里來的人,或者神?又是從哪起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