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況小樽和豆蔻,都是未出閣的少女,哪知道夫妻間的纏綿悱惻。
等到二十三日時(shí),林伯明仍未歸,蘇夫人忽生了氣,用手戳著信紙,滴了一紙的墨點(diǎn)子。
墨染站在蘇夫人身后看,見母親微低著頭,手托著腮,好像高興,似是惆悵。
墨染在心里想:“母親現(xiàn)在這樣子,就是六嬸嬸說的“心有千萬情思意,面上卻做嗔怒人。”
蘇夫人將林伯理傳回來的所有信件,都收在了梳妝臺下面的一個(gè)小小匣子中。
她鎖了一把精致的小銀鎖,將鑰匙裝在了一個(gè)小小香囊中,壓在了枕側(cè)。
蘇夫人獨(dú)自佇立在桌前,生了一會兒悶氣,臉上竟然漸漸轉(zhuǎn)了笑意,手里折著一封書信。
信上幾道折痕,信紙卻猶是新的一般,并無半點(diǎn)磋磨痕跡。
蘇夫人回頭看見墨染,吃了一驚,嚇得心都跳到了嗓子上。
墨染仰頭,笑著問:“娘親,您在想父親?”
蘇夫人被墨染一下問得無言,悄默無聲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墨染一下笑了,臉上一副得意的小模樣。
蘇夫人輕捏墨染臉頰,問墨染這小腦袋里,都裝的是什么?這些古怪的心思,都是跟誰學(xué)的?
墨染笑笑,回答說:“六嬸嬸想六叔時(shí),也是這樣的?!?p> 蘇夫人一下笑得收不住,一下緊抿住唇,憋住了笑。
墨染探出腦袋往外面看,悄聲說:“張嬤嬤沒在外面。”
蘇夫人松了一口氣,吐吐舌頭說:“你六嬸嬸,也想你六叔?”
墨染點(diǎn)點(diǎn)頭,將朱氏的樣子學(xué)了一遍,笑得蘇夫人肚子疼,忙用手捂住肚子,就怕將孩子笑了出來。
蘇夫人悄悄囑咐墨染,不讓墨染往外說這些事,告訴墨染說,這些事小孩子是不能說的,說完又不放心地補(bǔ)充道:“就是你有一天長大了,不是小孩子了,這些話也是不能說的?!?p> 墨染頗是無奈地點(diǎn)頭道:“娘,這些事我知道,我......不是小孩子了?!?p> 蘇夫人看著墨染懂事的小模樣,更是笑得露出牙齒,捂著肚子去摸墨染的小腦袋。
蘇夫人自那日跟著老太太到馮姨娘房里去,嘔吐過后只疑自己得了什么癥候,而后查出了喜脈,便一日日高興起來,臉上漸漸現(xiàn)了笑意,可是這一胎頗不安穩(wěn),又加之林伯明連日未歸,又漸漸憂上眉梢,幸得朱氏喜歡墨染,墨染也愿意日日過去玩,蘇夫人這才得以安靜養(yǎng)胎。
墨染得了空閑,一日日玩得不亦樂乎。
因墨染前院、后院兩邊跑,故蘇夫人和朱氏這里,都多了許多歡樂。
兩院的丫頭們看著墨染這小步跑的模樣,都笑三姑娘明明活潑性子,卻偏要收著腳步,硬生生將“跑”變成“走”,可還是將裙邊沾的都是土,哪里像一個(gè)小姑娘?
墨染跑起來時(shí),她的小腦袋就跑得一顛一顛的,小袖子飛起來,鞋尖上滿是土,急得藿芝不住地蹲下身子,給墨染擦鞋。
偏偏墨染又不在乎裝扮,看不出自己鞋子的臟凈,一鞋尖的土,自己瞅瞅,倒覺得還挺好。
朱氏看著墨染的活潑模樣,總是略有感嘆,任她笑鬧,也不灌管束說教。
越歌問朱氏:“奶奶,您想起什么了?”
朱氏便說:“說是一樣,也不一樣;說不一樣,也一樣?!?p> 越歌看看正在院子里跑的墨染,疑惑地問:“奶奶,您在說什么?”
朱氏不語,久久,開口說:“染兒,很得機(jī)緣?!?p> 話音悠悠,帶著莫名感傷。
秋風(fēng)一陣吹下,幾片黃葉在墨染身邊晃,飄飄悠悠,圍著墨染繞了好幾個(gè)圈,落到了地上。
墨染仰頭看看,伸手去抓,在半空中抓了幾下,什么也沒抓到,終是兩手空空。
淡云高天,天高得就如一張紙,平平鋪了一層撒下一層秋霜。
墨染仰著頭,小臉上竟有惋惜之色,她靜靜地念出了一句詩。
“淡云高天地,秋霜覆子棲,誰憐癡兒女?終是各東西?!?p> 秋葉紛飛,飄零幾片,幾分凄意,染了離人眼淚,秋霜總是付于斷腸人。
朱氏聽著墨染隨口說出來的詩,便朝墨染招手,示意墨染到這邊來。
墨染臉上惋惜,戀戀不舍地朝朱氏走過來,問朱氏:“六嬸嬸,何事?”
朱氏對墨染說:“染兒,你喜歡秋天嗎?”
墨染搖搖頭,又點(diǎn)點(diǎn)頭,道:“喜歡?!?p> 朱氏牽起墨染的手,朝那邊屋子走去,身后落葉淺黃褐棕,染了一地秋意,雁飛過,凄鳴長空。
越歌正在心里呆想,想三姑娘才這么小,得了什么機(jī)緣?哪里來的機(jī)緣?
越歌想來想去,想不明白奶奶說的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越歌雖心中疑惑,卻也知道自己向來轉(zhuǎn)不過彎來,一向聽不懂奶奶的啞謎,但她沒有將心中疑惑問出來,她知道,奶奶一向話少,是不會同自己解釋許多的。
在越歌看來,往往許多時(shí)候,自家奶奶的話都沒來由,偶然說出一句話,說的沒頭沒尾的,好像只是自言自語地感慨,好在也不是吩咐什么,只要不是差事,便與自己是不相干的,也就不必細(xì)問緣由了。
朱氏牽著墨染的手進(jìn)了小書齋后,提筆做了一首應(yīng)景詩,恰是寫的秋天。
墨染讀出朱氏的詩,臉上惆悵之意更甚,低低地嘆出一口氣來。
朱氏問墨染怎么了,小小年紀(jì),怎么還嘆起氣來?
墨染說:“葉子落了,花也落了,什么都沒有了,秋天有什么好呢?嬸嬸詩中的景色,都是枯敗之景,它們......不是活的。”
朱氏提著筆,看著窗外舞動的落葉,確實(shí)是“風(fēng)燭殘年”之象。
朱氏告訴墨染,每個(gè)季節(jié)都有每個(gè)季節(jié)的好處。
“往往是最無景色可觀的季節(jié),它的收獲才是最多的,春天美景雖好,卻是春荒難度,最是艱難。”
“秋季雖是美景不再,卻是秋實(shí)入庫,最是人心喜悅。”
“一眼看過去,便是盛景的,未必能長久,所以春光易逝,韶華淺淡?!?p> “秋季雖凄意滿滿,卻是喜色大過悲涼?!?p> 朱氏說了這很多的話,墨染的耳朵跟不上朱氏的聲音,懵懵糊糊只聽懂了個(gè)大概。
墨染聽過之后,想了一會,便總結(jié)說:“一眼就看到的好景色,不是好景色,要看它是不是有果實(shí)?”
越歌聽了墨染的話,樂得低下頭,心道:“怎么三姑娘說的話,比奶奶說的話還怪?況且奶奶說的,也好像不是這個(gè)意思吧?!?p> 墨染仔細(xì)想著朱氏的話,一路往回走,一路琢磨,琢磨出另一層意思來。
春華秋實(shí),轉(zhuǎn)瞬即逝,就似頭上高高的天,今日與昨日,也是不同的,墨染手托上一片葉子,問自己:“都是假的,六嬸嬸想告訴我都是假的?!?p> 墨染忽然想到朱氏曾與她談過玄學(xué),談玄之時(shí)云里霧里,每一句話都似是而非,聽不懂又想聽下去,現(xiàn)在仰頭看著漫天落葉,臉上笑意忽散,她真的長大了,落葉入泥,再無輕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