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以后,是袁子維的“五七”。
死者的母親袁夫人已經(jīng)神志不清,無法前來;袁道安在高家人以及助手金昭的陪同下,來到兒子的墓地前,進行了簡單的祭掃,然后在濛濛細碎的冰雨中回到家。
祭掃的親友中,高思當(dāng)然在列。大家祭掃完畢、從墓地回到袁家,看到袁夫人、兩個孩子的母親正在保姆衛(wèi)姐的陪伴下、在庭院里散步,腳邊還有一只乖巧的貓咪。那是袁道安怕老伴孤獨,從一個朋友那里要過來的純種波斯貓。雖然袁夫人對貓咪根本視而不見,也從沒有逗過這只毛茸茸的小玩意,但袁道安還是執(zhí)意把貓留了下來。“至少讓這個家看上去有點兒生氣?!崩先苏f。
見袁道安和高思等人回來,袁太太朝大家咧咧嘴,隨即恢復(fù)到此前木偶一樣的僵硬的表情,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在庭院里轉(zhuǎn)圈。初冬時節(jié),天氣已經(jīng)很冷,袁夫人卻毫不在意,幾乎每天上午都要在院子里繞上個把鐘頭。身邊的衛(wèi)姐向袁老和客人們點點頭,失望地表示老太太的病情一如往常。
大家在客廳里落座,高思徑直上樓去探望袁子芊。高美杉也想同去,被高遠叫住。
二樓,袁子芊的閨房里,女孩和平常一樣坐在陽臺上她專門的椅子里發(fā)呆,看看鉛灰色的陽光、看看漸停的細雨、看看遠處墓碑一樣呆呆地聳立在大地上的一座座鴿寨。使女小黎乖巧地站在一旁,聽候著袁小姐的隨時吩咐,雖然袁小姐根本不會有什么吩咐。袁道安怕小黎年輕、照顧不周,曾盤算著另外再請個年長的保姆專門照看女兒,思來想去還是作罷:這個城市已經(jīng)人心叵測,危機暗涌,沒有誰是絕對信得過的,家境優(yōu)渥的熟人也不會來他這兒當(dāng)老媽子,那就小黎吧,這女孩看上去還算穩(wěn)當(dāng)。
再說,袁道安這人好靜,而且有輕微的潔癖,反感家里突然出現(xiàn)陌生人。所以女兒和夫人,就委托衛(wèi)姐和小黎全權(quán)照應(yīng)。好在這兩位被照顧的人雖然腦子不好使,卻沒什么瘋瘋癲癲的舉動,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能安安靜靜地等候著生命悄悄地流逝,所以衛(wèi)姐和小黎并不怎么太操心。
高思讓小黎暫且去旁邊休息,他自己坐到子芊的跟前,想說什么,卻沒有開口,因為完全沒必要。他用憐愛又有些酸楚的眼神,凝視著面前這個曾經(jīng)俏皮可愛的小精靈。
雖然這個眼神其實來自月牙灣的另一個地方。
高思把手輕輕地放在對方的手上,撫摸著、感受著、探索著。這只白皙的柔軟的輕盈的手,曾捶打過他、戲弄過他、愛撫過他,如今卻像一塊潮濕冰冷的大理石。
驀地,袁子芊轉(zhuǎn)過頭來,把先前盯著遠方的眼睛定在高思的臉上,煞有介事地端詳著,似乎要穿透眼前這個人的面目、直抵他的內(nèi)心世界。
袁子芊的目光帶著恍惚,有些迷惘,又仿佛想表達什么。
高思興奮地緊緊握住袁子芊的手:這是一個精神向好的表現(xiàn)!
他激動得差點兒叫出來。
袁子芊就這樣一直盯著高思看了兩分鐘,嘴角也跟著有些抽搐,似乎真地要說些什么。但最后,只是流出了一行涎液。高思為女孩擦去口水,睜大眼睛看著她,想看看對方是否還有更進一步的表現(xiàn)。
但高思失望了。袁子芊扭過頭,恢復(fù)到原來的老樣子,繼續(xù)默默無聲地看向窗外的天空。
外面,冰雨已經(jīng)漸停。高思的心里,像雨滴打在地上的一汪積水、蕩漾著細碎的波瀾。袁子芊剛才的意識表達,雖然很偶然、很短暫、很微弱,甚至算不上什么意識表達,但對于成為“木頭人”一個多月的她來講,終究是難得的好事。這說明,女孩很可能開始對外界有反應(yīng)了。
高思暫時放下袁子芊,一路小跑溜下樓,要把這個消息告訴給大家。樓下,助手金昭剛向袁道安報告了一件事,慌亂無措的神情籠罩在每個人臉上。“怎么了?”高思問。
高遠見弟弟下來了,對他說:“艾敏怡來了?!?p> “艾敏怡?子維的那個……女朋友?她來了?”高思低聲驚呼道。
聽說艾敏怡明天下午將乘飛機來G5,大家統(tǒng)是吃了一驚。在場的幾個人對艾敏怡的了解有限,比如高美杉只限于聽說過此人。但高思不一樣,他和袁子維情同手足,對艾敏怡也有比較多的了解。
袁子維和艾敏怡的友情,或者說感情,也可以說是愛情,發(fā)端于半年前的春夏之交。當(dāng)時,G5全境內(nèi)有開發(fā)價值的土地所剩無幾,袁氏集團除了那塊位于海邊的、利先生碼頭南邊五公里處的地塊,基本上沒有什么可以運作的了。為了家族產(chǎn)業(yè)的生存和擴展,袁道安應(yīng)美國一家公司的邀請,帶著幾名高層去到美國考察,看看有沒有合適的發(fā)展契機。二十多年來一直游手好閑的公子哥袁子維也要求同往,袁道安答應(yīng)了兒子。本來,袁子維還想拉上妹妹和高思,卻在袁子芊跟前吃了一鼻子灰:誰跟你似的,整天吊兒郎當(dāng)?shù)夭粍?wù)正業(yè),本姑娘沒那閑工夫!
袁子芊不去,高思理所當(dāng)然地也沒有成行。
袁道安一行抵達美國東海岸的一座城市,下榻在東道主艾耕先生的酒店,并在艾先生的陪同下考察了本市的幾座代表性建筑。袁道安在和艾耕先生的攀談中得悉,艾先生祖上也是東陸國西北人氏,而且居然和袁道安的老家相距不遠。由此,兩人的距離拉近了許多。艾耕先生的遠祖在三百多年前踏上美利堅的土地,早期跟著當(dāng)?shù)厝怂奶幪越穑瑓s被騙得險些跳河。幾代的摸爬滾打之后,艾耕的爺爺改行做餐飲,慢慢積累了一點兒財富。從艾先生父親那輩開始,艾家正式涉足房地產(chǎn)開發(fā)和投資領(lǐng)域,終于小有所成。到了艾耕這里,艾氏產(chǎn)業(yè)已經(jīng)在美國東部沿海頗有影響,在整個美國的房地產(chǎn)界也能擠進前十。
袁道安一行此次前來美國,正是受艾氏建設(shè)集團的邀請。袁道安和艾耕兩人此前只在某次澳大利亞建筑博覽會上打過一次照面。后來,艾耕打聽到袁道安希望把業(yè)務(wù)向國外拓展,于是盛情邀請袁道安來自己這邊看看,并希望袁氏能夠入股他們正在建設(shè)的一座橄欖球場。
這座橄欖球場的所有手續(xù)都已經(jīng)批復(fù),工程進行到一半了,有個股東中途撤資,資金一下子被拉開一個巨大的缺口,差不多相當(dāng)于總成本的20%。艾耕先生為袁道安詳細講解了橄欖球運動在美國的地位、以及球場投入運行后的巨大收益?!斑@座球場,不是蓋完了就賣掉、收錢走人,而是自己持有、長期經(jīng)營。也就是說,它將是我們幾個股東源源不斷的聚寶盆。這個項目不單單限于球場,還有一多半面積的輔助功能,酒店、會展、餐飲、娛樂、商業(yè)、公寓、寫字樓,這些,都是永不停歇的印鈔機……”艾耕先生聲情并茂地向老袁介紹道。
對此,袁道安起初表示有興趣。返回酒店后,在多方咨詢之下,他委婉地轉(zhuǎn)告艾耕先生,說自己對體育產(chǎn)業(yè)從未涉足、了解有限、恐怕不能貿(mào)然介入。艾先生遺憾之余,仍然堅持盡東道主之情誼、挽留袁道安等人在美國多玩幾日。袁道安難卻盛情,勉強答應(yīng)。但老袁畢竟年過半百,對鶯歌燕舞、花紅柳綠早就心有余力不足。倒是袁子維完全被和G5判若霄壤的美國迷住了心竅,整日流連各大夜場,樂此不彼。
那段時間里,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艾耕先生特地安排自己唯一的女兒艾敏怡、全程陪同袁家公子哥的活動。艾敏怡是艾耕與當(dāng)?shù)匾晃汇y行家的千金結(jié)合后、精心培育的掌上明珠。女孩是典型的中西合璧的上乘之作,烏發(fā)碧眼,櫻桃小口,皮膚雪白,身材更是堪比世界最頂尖的模特,一顰一笑都散發(fā)著所有男人無法抗拒的魅力。
袁子維自忖也是閱女無數(shù),但跟艾敏怡只一次接觸后,即繳械投降。
袁子維向艾敏怡發(fā)起了猛烈的攻勢,但對方始終若即若離地既不說OK也不說No,搞得袁子維暈頭轉(zhuǎn)向、精疲力竭。這之后,在艾耕一個副手的“指點下”,袁子維了然。他幾次三番地勸說父親投資艾氏集團的那個橄欖球場。袁道安一口回絕,并斥責(zé)兒子平日里對家族產(chǎn)業(yè)漠不關(guān)心,到了美國卻被一個丫頭片子迷得找不著北:橄欖球這種東陸國人幾乎沒人碰的玩意,如果投資失敗,袁氏建筑就得關(guān)門大吉!
雖然父親這么說,但袁子維一直不甘心,即使他和艾敏怡始終只是喝喝咖啡、泡泡夜店、牽牽手,沒有越雷池半步,但他在心里已經(jīng)被這個只應(yīng)天上有的女孩徹底折服:這輩子非她不娶!
在這個念頭驅(qū)使下,小袁只要一見到老袁,就在老頭耳邊兒絮絮叨叨、喋喋不休著“橄欖球”。袁道安本打算呆個三、五天就回國,卻被兒子死纏爛打地在美國呆了半個月。五月初的時候,袁道安終于答應(yīng)入股艾耕的橄欖球場項目,而且是以袁子維的名義專門設(shè)立一間袁氏集團的美國子公司,全權(quán)處理這邊的事務(wù)。但參與的股份不是艾耕需要的20%,而是不到一半,8%。
袁道安這么做,一是為了避免整個袁氏建筑卷進艾先生的事務(wù),再一個也是擔(dān)心不熟悉的橄欖球場會拖垮袁氏集團,所以只以兒子的名義投資8%。
但這8%對于艾氏集團而言已經(jīng)是雪中送炭。
雙方簽署協(xié)議后,艾先生一家三口為袁道安一行舉辦了盛大的歡送晚宴。宴會上,艾耕暗示希望與袁道安結(jié)成親家:“大家都是同祖同宗,咱們之間合作,我放心。那些黃毛洋鬼子,我始終拿不準(zhǔn)……”說著,艾耕看到了身旁金發(fā)碧眼的艾夫人,趕忙住口、換了個話題。
袁道安對艾先生的好意致以未置可否的一笑,袁子維卻趁機緊緊攥住了艾敏怡纖柔的玉手。
回國后,袁道安開始手把手地教給袁子維商場的一應(yīng)規(guī)矩和規(guī)則,以及和艾耕這種大企業(yè)集團打交道的技巧。從小對家族事業(yè)置若罔聞的袁公子,先天地從父親那里繼承了商業(yè)頭腦,雖然和老袁的差距顯而易見,卻也一點就透,至少看上去應(yīng)該對橄欖球場的項目能夠應(yīng)對裕如。見此,老袁放心了許多,但對艾敏怡這個未來的、可能的兒媳婦表示懷疑:“雖然有一半的東陸國血統(tǒng),但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人家都是徹頭徹尾的美國人。我還是希望你能在這邊找一個……”這是袁道安對兒子感情問題的態(tài)度。
但袁子維已然被艾敏怡奪去了全部魂魄,老袁的話他連標(biāo)點符號都聽不進去。借著業(yè)務(wù)出差的機會,半年來,袁公子前往美國不下五次,幾乎每個月都要在大洋彼岸呆幾天。后來,袁道安和老伴也就不再在這個問題上“刁難”兒子了。
“隨他去吧?!痹腊残睦镎f,只要別把項目搞糊了就謝天謝地。
袁子維不僅在大洋彼岸忙碌著,在G5也沒閑著。那棟位于通港路南邊的晶瑩剔透的玻璃別墅,就是他為艾敏怡量身定做的、他倆未來在東陸國的小愛巢。
9月28號夜里,袁子維墜海殞命。事發(fā)后,袁道安曾接到過艾敏怡打給袁子維的電話。他趕緊扯個謊、對艾敏怡說子維剛好去了馬爾斯島。因為這個項目是袁家在G5最大的項目,投入了太多的資金和精力,他本人年歲已大,于是讓子維作為資方代表上島做技術(shù)咨詢;又因為往返非常不便,大概要年底才能回來,并告訴艾敏怡那邊沒有信號,袁子維接不到任何消息,連他們做父母的都在耐心等待年底和孩子重聚。
放下電話,袁道安開始考慮著美國那邊的事該怎么處理。按照如今美國霸道的商業(yè)法律,如果作為股東的法人代表中途離世,袁子維所占有的8%的股份溢價將被其他股東平分。原股東的繼承人、也就是袁道安,只能撤走最初的股本,其他已經(jīng)發(fā)生的和未來的預(yù)期收益,都將和袁氏無關(guān)。此外,還要賠付一筆不菲的手續(xù)費。
這些日子以來,看著瘋掉的女兒、癡呆的老伴,袁道安的身心疲憊不堪,差不多忘了橄欖球場了。今天猛然聽到“艾敏怡”這仨字,才想起地球的另一邊還有這檔子事未了。
怎么辦?袁道安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在大家面面相覷之中原地轉(zhuǎn)了兩圈兒,又坐回去,再起來,又坐下。
面對著一樁樁接踵而來的噩耗、劫難和棘手的問題,老頭確實有點兒發(fā)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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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劉
半年前,袁子維在大洋彼岸的一次浪漫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