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阿來和阿妙

　　凱旋門飯店和市政廣場騷亂的幾個小時之后，G5就基本恢復(fù)到從前的、至少是表面上的井然。遍地的垃圾被堆到了路邊，用作打擊樂器的鐵皮油桶被扔到墻角，受傷的示威者躲在家里、捂著傷口心有余悸著，警方在電話處理某些“不識時務(wù)”的市民的報警、說是騷亂人群破壞了他們的門窗或者其他什么物件。

　　現(xiàn)在是晚上六點，高思和《特快專遞》的女記者米莉在相對安全的、城市中部的一間餐館里進(jìn)行第二次會面。

　　為答謝高思的救命之恩，米莉在兩天前就邀請他共赴晚宴。高思覺得有些突然，他沒想好如何應(yīng)付這樣的場面，就推說改天。這天下午，米莉又來了一通電話，再次邀請。高思不好再說什么，兩人商定在這間西餐廳見面。

　　這間餐廳很雅致，檔次也不低，在G5能排進(jìn)前三。因為只面向高層人士，所以安全性也是最好的，僅次于凱旋門飯店的內(nèi)部餐廳。高思心里存不住事，天沒擦黑就來到這里，選了一張靠近壁爐的桌子等米莉。十幾分鐘后，米莉推開餐廳的門，被兩名安保反復(fù)檢查之后，走了進(jìn)來。女孩眼神不太好，她虛著兩眼掃視半天，才發(fā)現(xiàn)壁爐那邊的高思。從女孩的神態(tài)和動作來看，雖然身為見多識廣的記者，但這種富家子弟出入的場所，她應(yīng)該極少涉足。

　　雖然眼神不好，但到底是記者出身，口才相當(dāng)出色，米莉從屁股沾到椅子那一刻起，基本就沒給高思說話的機會，一直都是她在滔滔不絕著。從自己的童年，到學(xué)生時代，到電視臺的職業(yè)經(jīng)歷，再到幾天前的那次有驚無險，米莉連珠炮似地講述著自己的故事。對面的高思不管聽沒聽進(jìn)去、聽沒聽懂，始終保持著頷首微笑的紳士姿態(tài)。最后，女孩用柔軟溫潤的“謝謝”兩個字、對高思的仗義出手再次表示感激，然后才收住話匣子，靜靜地看著對面的帥氣、睿智的大男孩。

　　對方猛地住口，高思反倒有些不自在。

　　聊天打交道，始終是高家二公子致命的缺陷。從小到大，除非必要，他很少跟陌生人——米莉這樣的、見過一次面的也應(yīng)該歸為陌生人——進(jìn)行酣暢淋漓的交流。本來，第一次接到女記者的電話，高思就不想過去，他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年輕漂亮的女性。他想著，也許過幾天女孩就忘了這茬兒。哪知今天米莉又來了一波電話，高思只得勉強赴約。

　　眼前的米莉，比他上次遇到的時候更顯干練灑脫，從頭到腳煥發(fā)著職場女性特有的嫵媚和眼界開闊之后的自信。雖然米莉并不大，甚至比高思還小一歲，“也許是接觸社會比較早，好多人都說從神態(tài)上看、我得有三十多了?！泵桌蛘{(diào)侃著，自顧自地笑了笑。高思也如獲赦令，跟著“嘿嘿”兩聲。

　　男孩點的幾道菜上來，兩人邊吃邊聊，免去了突然無語的尷尬。期間，高思想起了在米莉家樓下遇到的那個人、警察阿來，以及這一切背后的未知的隱秘，不由得蹙緊了眉頭。

　　“怎么了？菜不合口？”米莉問，又是俏皮的一笑。高思看著眼前的女記者，突然想到是不是可以借助她的人脈和能力，查一下阿來的事？

　　不過，這么做似乎又有些不妥，沒必要把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女孩子推到可能的危險的邊緣。

　　記者畢竟善于察言觀色，米莉好像猜出了高思的心思，說：“有心事？如果你相信我這個記者的能力和人品，不妨說說看。如果不放心，就當(dāng)我啥也沒說。OK？”

　　對方這么講，高思倒有些不好意思。他索性把餐具放到一邊，將自己對警察阿來的疑惑告訴了米莉。但僅止于此，沒有涉及其他的。

　　“阿來嗎？我知道，那件車禍我們也參與報道了。不是說他早就死了嗎？”

　　“我也這么想。可那天送你回去，確實遇到了他?！?p>　　“你沒看錯吧？”

　　高思搖頭。米莉想了想，道：他們《特快專遞》欄目組曾經(jīng)走訪過阿來的家。雖然家屬過度悲戚、采訪沒有成行，但她還記得警察家的位置?！叭绻阍敢?，咱倆可以現(xiàn)在過去看看?！泵桌蛘f。

　　去阿來家看看，這個高思也曾考慮過。但他覺得阿來既然在刻意地避免被人撞見，回家顯然是個非常愚蠢的選擇。

　　不過，現(xiàn)在去阿來家，可以盡早結(jié)束這次讓他如坐針氈的晚宴。

　　“也好?！备咚颊f。他和米莉三下五除二消滅了眼前的飯菜，走出餐廳，驅(qū)車按著米莉的指引，拐過幾個街區(qū)之后來到了米莉所說的警察阿來家的樓下。

　　阿來的家位于城市南部的一座鴿寨。這棟鴿寨相對于其他地方，規(guī)模略小，卻要整潔、安靜許多，因為里面一半的住戶都是G5的公務(wù)人員。鴿寨大概二十多層，阿來家位于中間部位。此時已近晚上八點，闌珊的路燈映照著鬼臉兒似的鴿寨，既滑稽又凄涼。

　　“大概就是那間。對，亮燈的那個。”下了車，米莉給高思指點著阿來家的位置。兩人進(jìn)了單元門，邁入晃晃悠悠的電梯，兩分鐘后，來到阿來家所在的那個樓層。

　　狹長的樓道足有一百多米，卻只有兩、三盞亮著的壁燈；樓道兩旁堆著各色雜物和生活垃圾，盡頭的窗臺上放著幾個瓶瓶罐罐，晚風(fēng)從窗口吹來，空瓶子也跟著晃了幾晃；地上東一片痰漬西一片臟水，墻壁上貼滿了各種廣告和通告。

　　看起來，公務(wù)人員的住處和普通市民的沒多大區(qū)別。

　　米莉帶著高思來到她印象中的阿來家的門外，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大男孩，定了定神，敲了兩下門。

　　里面?zhèn)鱽硪粋€女孩清脆的應(yīng)聲“哪位？”

　　隨著話音，門開了。女主人叼著牙簽、上身套著一件麻袋一樣肥大的背心站在門口。屋里沒開燈，電視屏幕閃爍著忽明忽暗的光影；對面窗外射來的霓虹廣告的光線穿過女孩的后背，可以看出她除了這件背心，沒穿別的。

　　女孩仰著下巴，借著暗淡的光線仔細(xì)看了看高思和米莉，然后問女記者：“你是那個、那個什么欄目的記者吧？”

　　女孩還記得米莉，米莉有點兒激動，轉(zhuǎn)身對高思介紹道：“這位是阿來的妹妹，阿妙。”

　　開門的確實是阿妙，在金蝎酒吧里被煙槍“英雄救美”的那個女孩。她是阿來唯一的妹妹。

　　“你好?！备咚枷虬⒚钌斐鍪?，見對方?jīng)]什么表示，又縮了回去。

　　“什么事？”阿妙的態(tài)度突然冷淡下來，大概是因為對高思這種公子哥模樣的人的天然的反感。

　　“嗯……這個……”高思見阿妙態(tài)度突變，心里一緊，把剛才在路上想好的開場白給嚇跑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身邊的米莉替高思答道：“這樣的。阿妙，我們電視臺想做一期節(jié)目，就是已故警察的英雄事跡方面的。所以今天過來，想拍一下阿來生前所在環(huán)境，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方便？”

　　“不方便?！闭f完，阿妙就關(guān)上了房門。關(guān)門的瞬間，門外的兩位隱約聽到里面有個老太太的顫顫巍巍的聲音：“妙，誰??？”

　　吃了閉門羹，米莉失望地朝高思撇撇嘴。她說阿妙和阿來的關(guān)系不太好，兩人雖說是親兄妹，但從小沒了父親，母親又多病，嚴(yán)重的哮喘，好像眼睛也快不行了。所以作為兄長的阿來對阿妙管得很嚴(yán)，動不動就上手。阿妙對此很是抵觸，后來甚至撕破了臉皮。除非必要，兩人很少說話?！吧洗挝覀儊聿稍L，也是這樣子?！泵桌蛘f。

　　高思想了想，再次敲響阿妙的房門。阿妙猛地拉開門，氣沖沖地嚷道：“你倆有完沒完？”

　　高思干脆開門見山，告訴阿妙他前兩天在路上看到一個人很像阿來，所以過來想證實一下。

　　米莉剛要制止高思如此冒失的做法，但已經(jīng)晚了。阿妙愣了半秒鐘，旋即給高思一巴掌：神經(jīng)??！然后“砰”地一聲關(guān)上門、鎖死。

　　米莉埋怨高思：“帥哥，你夠愣的??！”

　　高思聳了聳肩，然后掏出一張紙條，寫上幾個字：如有任何情況，請及時通知我，電話……。高思把紙條貼在阿妙的門上，和米莉一道離開。

　　來到單元樓的門口，一個小伙子從夜色中闖進(jìn)了樓道，差點兒跟米莉撞個滿懷。米莉望著此人的背影、告訴高思：“沒看錯的話，那應(yīng)該是阿妙的弟弟阿古。他家仨孩子，阿來、阿妙、阿古，嗯，還有一個老娘，一直臥病在床。唉……”

　　米莉正說著，高思接到袁道安的助手金昭的電話，說是袁子芊現(xiàn)在醫(yī)院復(fù)查，又哭又鬧，問高思是否有時間過來。

　　“我馬上到?！闭f完，高思對米莉說：“我去趟醫(yī)院，順路送你回去?！?p>　　兩人坐進(jìn)車?yán)?，米莉問高思，電話里說的那個“子芊”是不是袁家大小姐、她現(xiàn)在怎么了？高思兩手把著方向盤，半天無語。他心里惦念著醫(yī)院里的袁子芊，對女記者探究私人問題的做法有些不滿，卻不便表露?！鞍Α备咚即鸱撬鶈柕貒@口氣。米莉很識趣地“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送走米莉，高思趕到蓮山醫(yī)院。醫(yī)院精神康復(fù)中心的一間辦公室里，滿地的狼藉，金昭和袁子芊的使女小黎束手無措地站在窗邊，兩名護(hù)士一個守在門口、一個在清理地面。袁子芊披頭散發(fā)地坐在地上，一會兒搖頭晃腦、把烏黑的秀發(fā)四散掀開披在面前，跟夜里的女巫一樣，一會兒撩起頭發(fā)、露出白皙瘦削的面龐，睜著空洞的眼睛“嘿嘿”傻笑兩聲。

　　高思看著眼前的一切，既驚訝又酸楚。他默默地走到袁子芊跟前，蹲下來，幫她將披散的頭發(fā)整理利落，一只手輕撫著對方的臉，欲語還休。袁小姐仰望著天花板的小腦瓜似乎感受到了高思手掌的愛撫，她扭過臉、直視著面前的這個曾經(jīng)朝夕相伴的愛人，稍稍歪著脖子、好奇地看著高思。兩人四目相對，高思的鼻孔一張一翕，嘴唇抽動著，眼角溢出了淚水。

　　女孩的臉上突然泛起一絲紅暈，有些羞澀地低下了頭。

　　她有感覺！高思一驚：這種情況前幾天也出現(xiàn)過，當(dāng)時沒當(dāng)回事，現(xiàn)在看來，子芊的精神狀態(tài)確實在慢慢地好轉(zhuǎn)。他興奮地站起身，和護(hù)士將袁子芊扶到座椅上，讓她好好休息并配合護(hù)士的檢查。這一切忙完，高思問金昭和小黎：“就你倆？袁先生沒來？”

　　金昭說：“他下午接到利先生的電話，好像是地塊的事，就是利先生碼頭南邊的那個地塊。這件事，他倆已經(jīng)糾纏好多次了，姓利的一直想要，袁老就是不肯松口。通完電話，袁先生心情不大好。也難說，這陣子袁老的心情一直那樣。今天帶小姐復(fù)查，是約好的時間。既然袁先生不方便，我就開車帶著小姐過來了。剛才王道先生也來了，后來有事走了。小姐一開始還蠻配合的，不知怎么的，突然發(fā)了性子。我們都拿她沒辦法，只能給你打電話。我也通知袁先生了，他說馬上過來……”

　　金昭正說著，王道走了進(jìn)來，和高思打了聲招呼：“你來了？我剛才有事。”

　　高思將袁子芊剛才的反應(yīng)跟王道講了一下，并說自己直覺女孩的狀態(tài)比從前有了進(jìn)步：“我感覺，她認(rèn)出我了。真的?！?p>　　“這樣當(dāng)然很好，我會安排專人進(jìn)一步檢查一下。不過，她這種情況實在不容樂觀。你知道，那天夜里她在海水里浸泡時間過長，大腦嚴(yán)重缺氧，導(dǎo)致腦橋和小腦之間負(fù)責(zé)記憶收集和信息傳遞的大部分細(xì)胞‘窒息’死亡。雖然現(xiàn)在的神經(jīng)醫(yī)學(xué)已經(jīng)很發(fā)達(dá)，況且你哥哥還是這方面的權(quán)威，但袁子芊這種情況是個例外。因為‘窒息’死亡的腦細(xì)胞無法復(fù)制，只能聽天由命，或許某天病人能夠自我再生出一些細(xì)胞?；蛘摺?p>　　“或者，用我的SIC進(jìn)行人工的神經(jīng)信息輸入？”

　　王道點頭，拍著高思的肩膀說：“你的SIC顯然比病人自我再生更靠譜、也更快捷。而且如果真的研制成功了，不僅是袁子芊的福氣，也是其他精神疾病患者的福音。說實話，我也一直期待著。另外，如果你愿意，可以用你的SIC入股我們醫(yī)療集團(tuán)。嗯？”

　　“入股”這事，王道以前就跟高思提起過，被對方婉拒。一則，SIC尚未成熟，甚至最后能不能成功都兩說；二則，高思對經(jīng)商、股份等一竅不通，也沒什么興趣，不愿貿(mào)然涉足王道的攤子。

　　高思對王道再次重申了自己的想法，說SIC距離成功尚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而且，我現(xiàn)在也沒有心思考慮這件事。您見諒?！蓖醯肋€想說什么，袁道安推門進(jìn)來，看著女兒安詳?shù)刈谝巫由?，松了一口氣?p>　　和王道、高思打過招呼后，老袁將金昭叫到走廊上：“你讓策劃部抓緊那塊地皮的財務(wù)和收益的最終可行性分析，盡快出一份總結(jié)報告。這個項目要抓緊時間上馬了?！痹腊差D了頓，繼續(xù)說：“今天，姓利的又找我，還是那個地塊的事。這小子胃口太大，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我們必須加快進(jìn)度，等生米煮成熟飯就好了，省得他幾次三番地?zé)┪?。他們都覺得我家里出了這些事，肯定沒心思再打理生意。絕不會，我不僅要上馬那個項目，還要競選G5的市長。生活歸生活，事業(yè)歸事業(yè)，兩碼事！明白了？”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