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平安這一站便足足站了大半個時辰,忽覺身后車馬喧嘩,是那袁忠回了郡府。仆僮們趕緊一擁而上,掀起車簾扶他下來。
曹平安定睛細看:這人四十出頭,身高七尺,穿著一襲老舊的官服,一張容長臉,龍眉鳳目鼻直口正,下垂三綹墨髯,一舉一動拘謹刻板。
眼瞅著袁忠就要邁著步子進府衙了,守門人卻對自己的事只字不提,他趕緊幾個大步上前,接著一揖到地,高聲道:“在下譙縣曹操拜謁府君?!比缃袼仓皇莻€白丁,所以只得自報家門籍貫。
袁忠瞅了他一眼也沒有還禮,僅僅略微抬手,淡淡地說道:“里邊走?!?p> 說這三字的時候他的腳步甚至都沒停,兀自搖搖在前進了府門。曹平安見這陣勢,心知碰到了硬茬子,當下便把馬匹交與守門吏,亦步亦趨緊緊跟了進去。
按理說,你袁忠是國相我曹平安曾經也是國相,可是這樣的非正式會面理應是在書房里談話,可袁忠走在前面連個彎都不帶拐的,徑直的把他領到國相府大堂上去了。
只是如今,一個是官一個是民,縱使曹平安百般不情愿,卻也只得絲毫不能錯了禮法,還得規(guī)規(guī)矩矩站著跟他說話……
曹平安兩手插進袖口獨自站在一旁看著,國相不說話,他也不方便僭越。只見這袁忠處理公務事無巨細,上到強調朝廷的政令,下到干問衙門里的瑣聞無不親自審批過問。但就是不瞅曹平安一眼……
這樣忙活著又過了大半個時辰,曹平安等得又有些煩躁了,但他還是忍住沒有發(fā)作。待這一切公務事案安排妥當、中掾吏們紛紛退下,袁忠這才抬起頭緩緩問道:“閣下可是昔日的濟南相曹孟德?”
“正是老……”曹平安咽了口唾沫,改道:“正是在下?!?p> “久仰大名!”袁忠屁股都沒抬一下,哪里又表現(xiàn)出久仰的姿態(tài)?
曹平安覺得氣氛尷尬,想要與這袁忠套個近乎,便說道:“在下曾與袁本初相交深厚,還一同在京師喝過酒呢……”
他話都還沒說完,便給袁忠打斷了去,只聽他面無變色地說道:“不要提袁紹,我袁家本以清廉才學著稱,不求官高顯貴,而袁隗叔侄奢靡浮華,常以四世三公自詡,況且這袁紹本就不修邊幅花天酒地,你隨他一道恐怕……”
袁忠覺得后面的話說出來可能會傷了來者的顏面,改了個口又道:“他雖與我同宗,可是我跟他已經十多年沒有來往了!”
曹平安十個手指頭在袖口里摳來摳去,給他這么一句話噎住了,正覺話不投機,絞盡腦汁尋下一個話題。卻見袁忠還是那副無甚變化的臉面,開門見山地問道:“你此一行,可是前來與我索要文書的?”
“是?!辈芷桨残咧樇毬暣鹪挕?p> “哼哼哼……”袁忠一陣冷笑,“早知君并非是耐得住寂寞之人,文書早已給你寫好了,你拿著上京任官就是了。”
曹平安覺得意外:“在下愚鈍,敢問大人怎知我所思所想?”
袁忠把臉一沉,怪聲怪氣道:“沛國小娃兒都知道你前番回絕朝廷詔命,又聽我府中從事桓邵說‘曹孟德乃多欲之人,豈能甘守林泉?此番回絕無非是坐抬身價。干脆趁早為你修好文書,省得到時候麻煩!’本官從善如流,便把文書寫好了?!?p> 這番話隱約之間可感寒意,正是袁忠這等清高之人對曹平安,不,對曹氏家族的一種羞辱。也難怪,這自恃清高之人何嘗看得慣諂媚閹人,黨附外戚之人?
曹平安聽了這話紅著個臉,心下頓覺憤恨把曹操罵了千百萬遍。他思來想去,便覺桓邵二字好像在哪兒聽過……
桓邵……桓邵……桓家……家仆??
對了!當初曹操打死過桓家家仆,是夏侯淵去頂的罪,桓曹兩家就此結仇……
所以現(xiàn)在這桓邵便到處造謠這曹操秉性不行玷污他的名聲,實在是卑鄙可惡啊!看來這袁忠說“多欲”一詞已經是很客氣了,要是背后說他是貪婪無賴之徒也未曾可知。想到這里,曹平安連忙解釋:“那時桓邵家仆……”
“不必多言!”袁忠先是厲色打斷,后又卻譏笑著說道:“算了吧,本官不想聽你們那些瑣事。趕緊拿著文書去吧,令尊現(xiàn)在是太尉,可謂名聲顯赫!君之遠大前程似錦啊!”說著自桌案下面抽出一卷竹簡,朝他晃了兩晃。
真是到了最后也不忘一陣挖苦,曹平安心里難受,這替人打了仗、當了爹、做了官、挨了罵如今還要受人之氣。好在他難受一會兒便始終認為自個兒不是曹操,心想這袁忠說的不是自己,這方才好受許多。
袁忠見他遲遲微動,索性站起身來轉了身子背對著他,冷冷地說了聲:“文書在此,任君取去吧!”
曹平安見他這副姿態(tài)正是逐客,四下也沒有多說什么,上前兩步拿了竹簡文書,作了一揖:“謝府君大人!”
誰知他才剛轉身行了兩步,又聽得這袁忠罵起人來:“誒……看來君是做不成許由了,只能學著做做柳下惠了……”
“我去你媽的……”曹平安心里嘀咕。
這飽學之士罵起人來果然厲害。許由乃上古隱士,明明有教化天下之德,卻甘老林泉潔身自好。柳下惠則是春秋魯國大夫,身處污穢之朝堂卻能游刃有余建立功名。
乍聽之下袁忠似乎沒出惡言,但實質是譏笑曹平安沒有當隱士之德,一門心思往上爬,又抨擊了這曹氏一族都是諂媚小人……
曹平安拿他沒辦法,只得垂頭喪氣出了大堂。又怕袁忠在文書里說什么壞話,連忙站在堂口展開細看。所幸袁忠這廝還算個君子,倒沒寫什么毀謗之言。
他合上竹簡,剛一抬頭卻見一個從事模樣的人正掩口而笑?!澳阈κ裁??”曹平安不認識他,問了一句。
“笑你曹孟德也有今天!還請你慢走??!去了京城做官可要學學你爹,步步高升!”這人一字一頓,說的話語令人聽了只把牙咬得咯咯直響。
曹平安聞言便知這人是桓邵,十有八九錯不了,當下說來:“桓公子好久不見,想你桓家也是沛國大戶,你也是當今名士??扇缃裰荒芮韽氖?,你又自視甚高,到頭來連個百石的官吏也做不了,也不知這名士究竟是如何定義的!”
“哼!”桓邵給曹平安一句話塞得死死的,只得變著話鋒說來:“這官不官的又有何妨,我不像你,打死了人還去找個頂罪的,自己好去做官!”
“你看你……”曹平安冷笑著,“我就算打死了人,有人給我頂罪,說明我曹某人人緣好??!若是你打死了人,可有人與你頂罪???”
“你……”桓邵本想戲謔曹平安一番,卻沒想反倒給這人調侃了一頓。
“說不上話了?”曹平安丟了一句話頭也不回地拿著文書出了國相府,臨走時還不忘拋給他幾聲哈哈大笑!
這也算得上是給曹操報了個小仇吧!
中平五年春,曹平安將丁夫人及曹昂、曹爍等留于家中主持,只帶了卞玉珍、曹丕母子二人以及小舅子卞秉前往洛陽。這一次等待他的職位,是開漢以來從未設立過的典軍校尉,這個官是做什么的還無從知曉。
與之同行的,還有剛剛被舉為孝廉的曹純,該知道的不知道,他這個不該知道的卻已經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曹老板的爹爹曹嵩兩句話,選部尚書就客客氣氣地將曹純內定為黃門侍郎了,這花錢買的太尉也真是不一般!
曹平安抵達洛陽,首先要面對的就是這爹……
自從他在濟南辭官,曹嵩就先后多次傳書命他入朝再做計議,那時他害死朝廷仨老,心如死灰,皆是一概回書拒絕。這兩人各據一理,沒有不爭吵的,一個是一心想為曹家鋪路,一個卻是心有難言之隱,害怕那還未發(fā)生的事情……
剛開始兩人都還互留情面,到后來這當爹的氣勢洶洶狠話用盡,又傳書他回京擔任典軍校尉,這當假兒子的也信誓旦旦據理力爭,后來曹嵩多次催罵,這方又礙于曹氏宗族的面子,曹平安這才從了去……
去年歲末的時候,曹嵩調億萬家資買了這太尉一職,曹平安當時可是讓曹家人押財貨行至都亭就返回了,這離洛陽近在咫尺都不入門一拜。如今他灰頭土臉地又回來做了這典軍校尉,老曹嵩豈能就這么輕饒了他?
太尉一職乃三公之首,掌天下兵事功課。凡天子郊游射獵祭拜天地,太尉便充當亞獻,國有政務可以隨意議論諍諫。
正所謂天下大事唯祀與戎,這兩樣太尉都握在手中,它雖與司徒、司空并稱三公,可實際上其榮耀遠超二者。其治下史屬一人、掾屬二十四人,另有二十三個令史負責儀仗、筆錄、守門護衛(wèi)之事。
這樣龐大的行政機構絕對不是等閑之輩的休沐宅院可以容納的。曹嵩照了慣例,搬到這南宮附近專設的太尉府居住理政,而他城東的宅子實際上只有幾個美妾在居住。
曹平安之前與曹嵩的書信來往中,他很了解這人的脾氣,自己是絕不能貿然前往太尉府的。于是車轉城東永福巷的府邸,吩咐眾人不許下車、物不準搬出,自己和曹純恭恭敬敬立在大門口,等候太尉大人回家。
果不其然,曹嵩聞聽兒子來了,氣得連官服都沒脫,帶著身邊令史就殺了過來。
卞玉珍雖是第二次入京,但見了這曹家人的這等仗勢,只得坐在車中不敢亂動,猛聽一陣喧嘩,將車簾扒開一道縫觀看。只見永福巷中赫然行來一輛雙駕皂蓋馬車,朱漆大輪,黑色兩幡,金制雕鹿的扶手,亮漆畫熊的橫木。
車上端坐的老者穿黑色錦繡的深服,頭戴青玉冕冠。披紫綬,掛玉環(huán),下垂白色絲絳。腰中一把純黑的威儀羊首刀,別著象牙笏板,掛有雙印:一枚是太尉,一枚是漢費亭侯。
須臾之間車到跟前,卞玉珍也看得更加清楚了:那老者六旬開外,奄巴干瘦,相貌可怖,刀裁四鬢,橫眉怒眼,他鼻子聳拉著,嘴巴下撇著,滿頷的花白胡須氣得都翹起來了!
卞玉珍猜到這是公公,心知曹平安免不了一頓責罰,當下覺得不好,忙沖卞秉使眼色,把剛過百日的兒子緊緊抱到了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