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yáng)州一地三城，處處是畫舫，夜夜有笙歌。正是煙花三月的時節(jié)，我和郭白龍扶杖東行，一路紅杏鬧春，楊柳拂風(fēng)，細(xì)雨沾衣，似濕而不見濕。古人云：“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闭\不欺我。從小到大，別人見我則畢恭畢敬，背著我又竊竊私語。所有人只知道我是五仙教圣女，卻不知道五仙教圣女究竟是何許人也?！霸恪边@個名字，我很喜歡，可從來沒人叫過。
來揚(yáng)州前，我從來沒有體會過像現(xiàn)在這般放松?！疤煜氯置髟乱?，二分無賴是揚(yáng)州”郭白龍吟起詩來，似乎也是興致頗高。我扭頭看了一眼那個呆子，他似乎也陶醉在這揚(yáng)州的美人美景之中。我一直沒有好好打量過這個男人，這會兒便仔細(xì)瞧了瞧。郭白龍兩條眉毛粗而短，說話時隨表情而動，乍一看以為是兩條黑色毛蟲。他眼睛不大卻很溫潤，令人倍感放松。郭白龍身高七尺有余，此時正騎在一頭灰色毛驢上，毛驢不堪重負(fù)走起來左搖右擺，郭白龍也是搖搖晃晃，甚是喜人。
母親去世后，我理所當(dāng)然地就任了五仙教的教主之位，可是我心中傷痛不已，并不向往這個位置，加之教中長老早已習(xí)慣了輔佐一個瘋教主時那種呼風(fēng)喚雨的感覺，處處與我為敵，我索性就把教中之事全都托付給幾位執(zhí)法長老。幾位長老嘴里說著“屬下何德何能的話”眼里卻充滿了興奮。這個五仙教，不回也罷。
走著走著，發(fā)現(xiàn)郭白龍已落在我身后有數(shù)丈之遠(yuǎn)。我掉頭回去，發(fā)現(xiàn)這個呆子的眼光竟是不差，拿著兩把玉石寶劍出神地擺弄著。其中一把青光暗流，一看便是名匠所鑄，劍名“君子如蘭”。另一把，更令我大吃一驚，“方晝則見影而不見光，方夜則見光而不見形?！边@把劍正是上古名劍“宵練”。這小商販能弄到這種寶物，不知是何來歷。
璇女派為了答謝我們，給了我們幾塊玄冰，換取這兩把寶劍中的任一一把，應(yīng)該都足夠。郭白龍又?jǐn)[弄了許久，我不耐煩，便說到：“明明一個七尺男兒，卻偏偏這么猶豫不決。你可識得你右手里那一把乃是‘宵練’？”郭白龍回頭露出憨笑：“我全身家當(dāng)才剛剛夠換這把劍，還想省點(diǎn)錢買匹馬，害怕累著你的驢子?！蔽胰滩蛔∴托σ宦?，又說道，“快點(diǎn)吧，猶猶豫豫不似大丈夫?！?p> 我拽著韁繩令馬兒掉頭繼續(xù)前行。馬蹄噠噠，我來到了一座擠滿了各種商販的橋邊，橋上人頭攢動，橋下千帆過盡，好似一副水墨畫。人太多，不宜騎馬前行，我便下了馬。剛上橋，便看見一個少女，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這少女叫賣著各種女子用的發(fā)飾，簪子。金釵鈿合，翡翠珥簪，應(yīng)有盡有。揚(yáng)州商賈云集，興旺繁華，這些東西我在他處從未見過，亦或是我從未留心過。
我正把這玲瑯滿目的珠光寶氣一個一個試戴，滿心歡喜，一個聲音傳來，“趕緊走吧，別猶猶豫豫了，那個藍(lán)色的簪子適合你。”這聲音自然是郭白龍那呆子的聲音，真是攪了我的興致?！澳愣裁?？首先，這不叫藍(lán)色，這顏色叫靛?！?xiàng)上毛青靛染成’的靛。你這呆子，真是擾人清靜。。。”郭白龍聽罷，粗黑的眉毛一挑，嘴一歪，便騎上了那頭矮小的灰色毛驢，歪歪扭扭的繼續(xù)往前走。此時郭白龍腰間別著那把‘宵練’，然而腳上那雙然山派的‘雙鯉錦靴’卻不見了，變成了一雙破破爛爛的棕麻鞋。我回頭對買首飾的少女笑了笑，花了一兩銀子買走這枚青竹鑲嵌藍(lán)玉的簪子。
我追上郭白龍，上下打量了一番，發(fā)現(xiàn)郭白龍身上還有幾個小飾品也不見了，忍不住想要戲弄一番“嗯，原來你是個討價還價的天才?！蔽覐?qiáng)忍不笑，感覺臉都要抽筋了。郭白龍聽我說的話，臉一紅，有些尷尬地說：“別人得來這把寶劍實(shí)屬不易，過程坎坷，我不忍和他計較。況且我們行走江湖，身上的那些飾品，也沒什么用處”?！班牛皇谴髠b，那郭大俠，你這鞋子一定是非常舒服了?！闭f完，我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一路上我對郭白龍就此事百般調(diào)侃，他尷尬的抓耳撓腮，額頭甚至有汗滴流下。傍晚，我們離開揚(yáng)州城已有數(shù)里地，找了一個客棧住下，遠(yuǎn)遠(yuǎn)的還能望見揚(yáng)州城歌舞升平。
簡單吃過之后，小二跑來，說：“這位客官，時間不早了，請二位客官這就結(jié)賬，繼續(xù)上路吧?！蔽液凸埗际且汇叮骸澳慵铱头慷紳M了？看起來不像啊?！薄翱凸?，實(shí)不相瞞，我家客棧最近一入夜，總有鬼怪游蕩，我和老板也都要回村過夜?！币姽堖€在琢磨，我便說：“你不用擔(dān)心，這位大俠正是太吾傳人，是斬妖除魔的高手，你盡管收拾兩個上房給我們”老板聽罷快步走來說到：“客官要是能降妖除魔，這頓飯錢，算是我們請的，客房也免費(fèi)?！庇谑潜惴愿佬《ゴ驋?。隨之，老板便收拾了東西回家去了。小二有些膽怯地上樓打掃，快速的打掃完，徑直跑出了店門，也回家去了。
我和郭白龍各自住下，這小二打掃的慌張，將幾套被子全都丟在了郭白龍的房間里，這個呆子竟然就把被子一層層摞在一起，軟軟的躺下，好生舒服。我沒好氣的抽走幾層被子，準(zhǔn)備回到自己的房間。出門前我又回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郭白龍也盯著梁上的一個粗繩。我說，“你要是也意識到自己樣貌丑陋，武學(xué)資質(zhì)低微，大可以上吊于此，這個太吾，交給我來當(dāng)?！惫埡俸僖恍φf：“我覺得我還可以，我不是已經(jīng)順利除掉很多相樞了嘛?！?p> 明月當(dāng)空，我聽見若隱若現(xiàn)的歌聲，和打斗之聲，便爬起來去查看郭白龍的房間，此時，他正和一白衣女鬼纏斗。這白衣女鬼抱著一把琵琶，低著頭哼唱著幽怨的歌曲，長發(fā)遮住一半的面龐。雖然只能看到一半，但仍然看得出，這女子生得甚是漂亮。鵝蛋臉，柳葉眉，唇紅齒白，和以往見到的相樞大不相同。這女鬼，速度不快，但能懸浮于空中而不落下，飄忽不定。好在這女鬼看起來生前不曾練過武功。郭白龍武功雖然差強(qiáng)人意，但也不至于久戰(zhàn)不下，我大生疑惑。定睛一看，郭白龍招招猶豫不決，本可以殺敵，卻每每到了緊要關(guān)頭，劍尖后撤一寸。我恍然大悟，這天底下的男人，果然都是一個模子做的，見到了美貌尤物，便心生憐憫。
我有些氣憤，提劍便上，郭白龍喊道，“且慢”。正在同時，那女鬼一把胭脂粉塵拋過來，這粉塵來的出乎意料，我立即屏息掩面，但仍然中招，頓時有些頭昏腦脹，腦子里竟浮現(xiàn)了許多男女之情的場面。我猜我此時的臉色應(yīng)該是一陣紅一陣白。女鬼朝我沖過來，我手腳酸軟，竟無法使劍。說時遲那時快，郭白龍此時倒是沒有猶豫，一套蚨母從子劍招招朝著那女鬼的要害襲去。蚨母從子劍變化精微，因勢利導(dǎo)，那女鬼不知不覺間已為劍招所牽引，再也難以擺脫，正是：“若蚨母之從子也，出無間，入無朕，獨(dú)往獨(dú)來，莫之能止”。
我掙扎著退出房間，運(yùn)氣調(diào)整，望見危機(jī)剛剛化去，郭白龍又有所顧忌，劍招雖然籠罩那女鬼，卻謹(jǐn)慎的用劍尖刺入各大要穴不到半寸，并不取其性命。我心中不滿，但此時卻無能為力。二人纏斗了半柱香的時辰，那女鬼摔下地面，無力反抗。
郭白龍用以粗麻繩將其綁住，盤膝坐在她面前，問到：“何以至此？”那女鬼，抬起頭來，那雙眼睛，似秋水更似寒星，梨花帶雨。旁人看了，不知其苦，卻為之心痛。那女鬼便講起了她的故事：“我本是在翠仙閣的青樓女子，并不渴望會有人真心待我。然而那日我遇見了一個男子，叫寧遠(yuǎn)風(fēng)，是做琉璃飾品生意的，他說他不在意我的出身，愿意娶我為妻?！?p> “我本不相信，但時隔幾日，他又來找我，給我?guī)Я艘粚α鹆x鴦。這對鴛鴦做精美無比，唯妙唯俏，讓我夜夜幻想以后能與他成雙成對的日子。那夜，他說對我說，他最近生意不景氣，手頭緊，以后不能常來看我，我心中百般不舍。便替他給老鴇交了銀錢。日后，每每他來，我都替他交了銀錢?！?p> 女鬼繼續(xù)說到：“有一日，我問他最近生意是否有好轉(zhuǎn)，可是攢足了銀兩為我贖身。寧遠(yuǎn)風(fēng)一臉愁容，嘆了一口氣說‘哎，揚(yáng)州雖然興榮，但競爭激烈，生意仍然難做。最近有一個大買賣，我本來可以翻身，可是買家不愿意先付定金，要求見到貨物一筆付清。我的競爭對手都財力雄厚，可以墊付原材料立即開工，我卻難以維系那樣的開銷。我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聽罷，心中難過，但還是覺得有希望，便問‘要多少錢定金才足夠？’?！畡e的店鋪都得花數(shù)百兩銀子，我從業(yè)多年，有些老朋友，只需要一百五十兩’?！敲炊?？’我的心情徹底跌落谷底?！?p> 女鬼有些悔恨的繼續(xù)講到：“遠(yuǎn)風(fēng)望著我說：‘那倒不是，我畢竟還是有些存款，再加上和一些老友東拼西湊，現(xiàn)如今，就只缺五十兩，然而就這五十兩，卻愁煞我也?！?，遠(yuǎn)風(fēng)說完把我抱進(jìn)懷里，又說道：‘圓圓，是我對不起你，我沒用，讓你受苦了’”。
這女鬼生前名為李圓圓，從小是孤兒，甚是可憐。圓圓這個名字也是老鴇給起的，說她的歌喉和體態(tài)都珠圓玉潤。李圓圓接著講起她的故事：“我從未見過男子哭泣，我看他聲淚俱下，甚是可憐，便把我存了多年的贖身錢拿了出來，一共三十七兩，還有一個從小就戴在脖子上的玉佩一并給了他。他起初推脫，后來便接受了，那一天晚上，他沒有在這里過夜，急匆匆地離開，就回去了，準(zhǔn)備開工。他說過不了幾天，他把貨賣了，就回來給我贖身。并約定十天后就在這家客棧見面，帶我遠(yuǎn)走高飛?！?p> 圓圓回憶起接下來那幾天的日子，臉上浮現(xiàn)了幸福的表情?！皬哪且院?，他就再也沒有來，我卻度過了人生最快樂的十天，人生中唯一一段有盼頭的日子?！闭f完，圓圓突然變得陰森可怕，郭白龍也把手按在了腰間的太吾劍柄上。圓圓接著講到：“直到十日之后，來了一個客人，指名道姓要我去陪他。這人肥頭大耳，滿臉膿瘡，渾身油膩，連老鴇王姨都不想讓我接待他。然而他出手闊綽，老鴇便同意讓我和他喝一杯?！?p> 圓圓把場面描述的栩栩如生：“我坐到他面前，只見他脖子上戴著一個玉佩，正是我送給遠(yuǎn)風(fēng)的，當(dāng)時便覺得不妙，問‘這玉佩你從何處得來？’那胖子說，‘哈哈哈，認(rèn)出來了吧，這玉佩是我在賭場從你那情郎那里贏來的，今晚你好好伺候我，我就還給你?！犃T，我起身要走，胖子把我一把拉進(jìn)懷里，惡狠狠地說：‘你的情郎現(xiàn)在還欠我錢，被我的人綁著，他說讓你陪我一晚抵消賭債，這里還有他親筆寫的欠條?！?p> “這欠條果真是遠(yuǎn)風(fēng)的筆記，見我讀信讀的出神，胖子有些得意，有些輕蔑的說到：‘往常我來這翠仙閣，像你這樣的貨色總是找理由不陪我，今夜老子就要好好治治你的傲氣’。我心灰意冷，沒有反抗，任由那胖子把我抱了起來朝二樓走去。連老鴇王姨都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我看了一眼姐妹們，朝他們搖搖頭。把信隨手丟了出去?！?p> 圓圓若有所思的想了一會兒，房間里很安靜，圓圓的表情時而驚恐，時而厭惡，時而痛苦，圓圓的眼睛逐漸變成紅色，接著說到：“我不記得那一夜都發(fā)生了什么，只記得那一夜很漫長，很痛苦。第二天，我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走出了房間。翠仙閣平日里也不接待這種客人，老鴇王姨怕口碑不好，也不想再收我在這里，沒想到我竟這樣沒有花錢便贖了身。我拿上了那胖子賞我的幾兩銀子便獨(dú)自走出了翠仙閣。
圓圓還在慢慢講述著她的故事。我望了望郭白龍，見他聽得入神，更是握緊拳頭，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我聽至此處，也是感到心中疼痛不已，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便問道：“那然后呢？”圓圓望了我一眼，說，“我離開了翠仙閣，我也不知道該去哪，竟仍然傻傻的來這里等寧遠(yuǎn)風(fēng)，我等了三日，竟然真的就等到了他。我當(dāng)時穿著粗布破衫，他竟然沒認(rèn)出我來，只顧著和朋友炫耀昨日在賭場贏錢多么順利，他。。。他還。。?！?。
圓圓突然泣不成聲，勉勉強(qiáng)強(qiáng)說：“他還炫耀昨夜在翠仙閣陪她的女子多么漂亮。。?！眻A圓哭聲越來越大，慢慢的變成了咆哮，說到這里圓圓徹底失控了。郭白龍見狀，掏出了太吾劍柄。太吾劍柄沒有劍身，只有對付相樞的時候才可以幻化出劍身。郭白龍右手握住劍柄，劍身顯現(xiàn)，在月光下銀光閃閃。然而他沒有用劍將其斬殺，而是反過來用劍首抵著圓圓的天庭，念起法決：“有相皆癡苦，無人脫網(wǎng)羅，見我非是我，無我即無魔”。頓似，窗外狂風(fēng)大作，屋里較輕的物件也被吹得七零八落。霎時間風(fēng)停了，圓圓的咆哮聲消失了，只留下一件白衣，和一把琵琶在地上。
我們兩人都久久不能平靜。許久，我有些怨恨的說：“如不是你見到美人變得這么猶豫不決，今夜也不會這么驚險?！惫堈f：“并不是所有相樞都是死路一條，此女入魔不久，我以為可以化解她的怨氣。你可知道，我們要除的，不是相樞，而是逼善良之人變成相樞的丑惡。那些春風(fēng)得意在揚(yáng)州城里快活的人，才是怪物?！蔽乙娝碱^緊鎖，如此正經(jīng)，便是一愣，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突然，郭白龍似乎恢復(fù)了他平時的樣子，竟然嬉皮笑臉地說：“我今日救了你，你能不能給我買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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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卯年驚蟄記揚(yáng)州行路遇女鬼
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