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關(guān),諸事皆忙,揚州知府衙門里,陳元生暫時了結(jié)手頭事務(wù)后,正獨自伏于案上奮筆疾書,身邊僅有筆墨書案,連一個從屬官吏都無。
他寫的是年終要上報淮揚藩臬衙門及都中六部的匯報公文,由于涉及一些不可言說之事,另需親自執(zhí)筆。
今年總體上算不得豐年,但要上交的炭敬禮敬可不能少了半分,否則位子便坐不穩(wěn)。
這也不過俗例,入府縣則財帛易得,倒不用過于費心。只是今年情況與往年不同,江南各府縣都知道有個公主來了,身上好似還帶著皇命,但沒人知道她目的何在。
陳元生曾托都中的朋友打探過這位公主的路數(shù),得來的消息是說其出身市井民間,是當(dāng)今皇上還是太子時,下江南犯下的錯誤。
認祖歸宗也有好些年了,當(dāng)初還鬧得挺大,不過也只是作為皇帝的一件風(fēng)流韻事,掛在口頭充作閑談之資罷了。
聽說這位公主性子荒唐疏懶,平素喜愛瘋玩,不修禮儀,如今年近雙十,看起來皇上還沒有給議親的意思。
但依照現(xiàn)在朝局以及江南的情勢,別說一個公主,就算是一只雞帶了皇命下江南,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作官可不比旁的,如果眼睛不夠亮堂,也許不知哪天就再也睜不開眼睛了。
因此聽說齊云竹不久前回了揚州,陳元生心中還是有些打怵的。
不僅僅是月前那位公主在鎮(zhèn)江抄過一個知府的家,看作風(fēng)就不像是下來游玩的;更是因為上次云竹落腳揚州時,拜訪了不少官員士紳,卻一次都沒來過他這里。
如果這是個普通欽差,哪怕官職再大,陳元生也敢遞了拜帖請求一見,麻煩的是這是個公主。
遍覽本朝上下,就沒聽說過公主出來辦什么公事,陳元生乃至江南的大小官員們,也未必沒有腹誹過皇帝亂來。
但即便如此,他們也只能作好恭敬的姿態(tài),公主若不主動開口,他們最多書禮問候,誰敢邀了進府衙,回頭一句敗壞皇室名節(jié)可是現(xiàn)成的罪狀,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所謂上行下效,省里不敢做的,府縣就更不敢了,這位身負皇命的偽欽差,從一開始就站在了一個很尷尬的位置,她自己不尷尬,與之相關(guān)的所有人都尷尬。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當(dāng)陳元生收到手下小吏遞來的帖子,知道云竹請他晚上在臨仙閣一會時,又是進退不得,思慮兩難。
“殿下可有旁的交代?”
陳元生看完請?zhí)?,拈著胡須向低著頭的小吏問道。
“回老爺,送信兒來的大爺只說讓老爺獨自前去,別無他話?!?p> “知道了,你下去罷?!?p> 即使略微感覺來者不善,有點鴻門宴的意思,但想到這不過是個不滿雙十的小姑娘,又不是邀他去龍?zhí)痘⒀ǎ愒膊恢劣谔^慌亂,去總是要去的。
于是在傍晚時分離了府衙,換上便服前去臨仙閣,他也沒作什么不解風(fēng)情的事情,真的是獨自一人前往的。
臨仙閣地處揚州城東,這里是揚州達官顯貴們的聚集地,離陳元生的府衙不遠。
此地據(jù)水而建,樓分五座,前后相接,作的也不單是酒宴的生意。
至于規(guī)格上,就連皇帝也曾經(jīng)在此處消遣過,無論宴請何人都不至于失了體面。
“陳大人到了,請隨我來?!?p> 踏進臨仙閣,自有人帶領(lǐng)陳元生繞外樓沿廊入內(nèi),此時天色雖晚,燈燭熒煌,上下相照,竟好似白日一般。
陳元生作為揚州一府之長,這臨仙閣也曾來過幾回,本身不是窮奢極欲之人,幾乎都是在靠外三座閣樓里解決問題,內(nèi)里的兩座還真是極少進來。
行至內(nèi)樓處,忽有個黑袍玄衣的青年踏破夜色走了過來,向著陳元生一揖,抬手向內(nèi)請。
“不知這位大人名姓?”
陳元生先時還有些提防,直到看見這青年腰間露出的鎮(zhèn)撫司腰牌后,才明白眼前這位看似其貌不揚面容帶笑,但恐怕不是他能夠惹得起的,態(tài)度立時就恭敬了不少。
“齊三。”
這個名號一出,陳元生頓時覺得遍體生寒,鎮(zhèn)撫司在官員中兇名赫赫,無論京官還是地方官員都對其有所了解。
本朝鎮(zhèn)撫司的人多是出于民間,但當(dāng)今卻有指揮使及同知僉事共七人被賜予國姓,從上到下分別稱齊一到齊七,其中每一個至少都有能力讓他們家破人亡。
陳元生有心問問這尊殺神來揚州干什么,想了想又沒敢開口,只好跟著齊三上了樓,走到一間上廂前,抬頭看去門上兩盞花燈,中懸著一塊木牌,上刻四字“天水一色”。
“主子,人帶到了?!?p> 入閣上樓的途中,齊三再沒有跟陳元生有任何交談,但此時他口中的稱呼,不由得又讓陳元生多想了一層。
人人都知道鎮(zhèn)撫司是皇帝一個人的走狗,此時口稱一位公主為主子,不知道是否受了皇帝的授意。
“進來?!?p> 隱約聽得黃鸝輕囀,人已經(jīng)被帶到廂房內(nèi),燈暖霧熱,酒席已經(jīng)備好,一位月貌花容的少女身穿金質(zhì)子母扣豎領(lǐng)襖,外罩一件翠藍褂子,正倚靠北窗看著外面繁華的街市。
即便在夜里,仍有潮光極目,流波入眼,遠處是流經(jīng)揚州的運河,也是揚州繁華的根本,盡頭水天相接一片暗色,看不清邊界。
“這‘天水一色’當(dāng)真是名副其實?!?p> 云竹既身著女裝,陳元生自然一看就知是公主本人,連忙上前問候,但云竹一時間卻沒看他,只是看著窗外景色,這話也像是自語。
齊三在門外沒有進來,屋里沒有第三個人,云竹的話又不好接,更不敢直接入席,因此空氣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良久,云竹好似才回過神來,轉(zhuǎn)身看著陳元生,像是剛發(fā)現(xiàn)他站在身邊一樣。
“陳府臺到了?本宮一時出神,見諒見諒。”
“不敢,不知殿下此次喚卑職前來所為何事?”
隨著這樣一個理所當(dāng)然的問題,這場從頭到尾都透著詭異的會面,也就此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