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曼和羅蘭是馬家村里長的遠(yuǎn)房親戚,母家姓洛。家里做的是藥材生意,后因得罪了人,被誣說把生地裝作熟地賣了,吃死了人。金銀散盡亦沒能挽回什么,下獄的下獄,逃亡的逃亡。
里長見兩姐妹很靈動的模樣,賣給普通人家很是不舍。正好申小菱要去杭州。也知道她家底頗豐,就硬塞給她,二十兩銀子一個人,說兩個人只要三十兩。又說她和馬大姐帶個孩子不容易。多兩個人伺候也是好的。
繞是知道古人有買賣人口的習(xí)俗,一時間也難以接受。
路引還要十兩銀子呢!
一個人,一條命,只值二十兩,買第二個還半價?
申小菱多給了里長十兩銀子,讓他安頓好小姑娘的家里人。算是替她倆買全一份孝心。
洛家兩個姑娘,原都是家中明珠,顛沛流離,已食得人間苦辣,遇上了能多給十兩銀子的主家,深知是大福分。兩人低眉順目,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在地上磕頭認(rèn)主,請求賜名。
申小菱本意是沿用她倆過去的名字,但簽死契后,給奴婢改名更像是一個儀式,與過去、與母家斬斷瓜葛。便用了諧音的羅姓,循著“前生”愛看羅曼羅蘭的散文,給姐姐起名羅曼,妹妹起名羅蘭。
羅曼是個慢性子,說話滴水不漏,做事沉穩(wěn)老練,心思縝密。申小菱每次驗貨收庫都會帶著她。
羅蘭的本性歡脫,脾氣更急一些,人還未進(jìn)屋,就在門外喊道:“我找到原因了!”
她走進(jìn)里屋,快步走到桌前取了涼茶,猛灌了一口,用袖口擦擦嘴,說道:
“我下午又去了一趟清河坊的鋪子,林掌柜正好在。我就問他去福建的情形。他說福建前陣子遭了颶風(fēng),連日連夜的大雨,好多路都斷了。我想起老曾頭庫里的,可不就是剛從閩北來的嗎?想來是那時候泡了雨水。”
申小菱并不急,指了指鼓凳吩咐羅蘭“坐下來歇歇”。
又問羅曼:“依你看,這批木板能用的還有幾成?”
羅曼想了想,道:“奴婢不是行家,得讓李師傅帶人去看看才是?!彼D了頓,又說:“不過,我估摸著,干木不過三成?!?p> 申小菱沉思了一會,道:“今日明王召了整個杭州府的商戶們?nèi)ズ炔??!?p> “明王?”羅蘭睜大眼睛問。“喝什么茶?為什么要請我們喝茶?”
羅曼不喜羅蘭搶話,皺著眉頭瞪了羅蘭一眼,示意她注意分寸。
“要我們制一批玩偶。說是送進(jìn)宮里的?!?p> “嚯!”羅蘭喜上眉梢:“咱們的名聲都傳到宮里去啦!”
倚在床頭的羅曼也面帶喜色:“不知……要做什么?做多少?孩子多大?”
這幾個問題已經(jīng)讓申小菱懊惱極了。
在老陽樓,那個姓蕭的盯她猶如蛇蝎,害得她戚戚然然地只顧著推脫,明王一句“送客”,她如蒙大赦般急著溜走,竟忘了最重要的事!
申小菱揉揉鼻子,掩飾自己的心虛和面紅耳熱,道:“不能拿鋪子里現(xiàn)成的去,都必須換作適合宮里的樣式。”
“布偶要嗎?”羅蘭問。
“不可,容易涉及壓勝之事?!绷_曼好像緩過來一些,說話有一些力氣了。
申小菱心中一動,這丫頭深謀遠(yuǎn)慮啊。
“不能做人偶,我們做動物的!”羅蘭的眼睛骨碌碌的?!白鲋回垉海穬旱?,小貴人們也會喜歡吧?!?p> “宮里能工巧匠如過江之鯽,我們能做的,他們必然也能做?!绷_曼說,“既然要做,就要做他們做不了的,又或者,是他們想不到的?!?p> 嗯,這是市場戰(zhàn)略問題了。申小菱在心中回答。
她吩咐羅蘭:“這樣,你讓堇娘和段叔明日辰時正刻來,一起議一議?!?p> 申小菱囑咐羅曼再喝一次糖鹽水,便帶著羅蘭出了門。
申小菱站在院子里的桂花樹下,問道:“這次去徽州的情況如何?”
“奴婢去了十天,按照您的吩咐數(shù)了人頭數(shù)——”
忽地,起風(fēng)了。桂華軒里的桂花樹,樹枝搖曳,葉片娑娑。申小菱突然走了神。
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羅蘭正望著自己。
“噢,你把這些先記下來。放在我書房?;罩蓍_店的事,且放一放?!?p> “是?!?p> “現(xiàn)下,宮里的事,我們必須全神貫注,出不得岔子?!?p> 畢竟一不小心,身家性命都難保。
申小菱仰望著被樹葉割裂的夜空,她對自己說——
總要,先活下去。
而同一夜空之下,有人想要申小菱死。
知樹在廊下得了命令,帶了幾個“?!弊州叺陌敌l(wèi)急行在暗夜里。
他有一絲的踟躕,但并不影響他前行的步伐。
他得到的命令是去申宅抓田小菱。
田小菱曾是他的主母。從他記事起就被訓(xùn)練成為一個暗衛(wèi),唯蕭伯鸞是從。但他依然記得七年前蕭伯鸞將田小菱帶到他和其他九個“知”字輩暗衛(wèi)面前認(rèn)主時的情景。
剛當(dāng)上繡衣使者的蕭伯鸞,穿著一襲赭色繡袍,挺拔地站在梧桐樹下。他的身后,有一翩水綠色裙裾輕輕飄著。蕭伯鸞轉(zhuǎn)身將她牽出來。
一個怯生生瘦巴巴的小姑娘,梳著人婦的發(fā)飾,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畢竟只有十五歲。十五年的人生,沒見過刀槍劍戟,第一次見到他們腰間的兵器,清澈的眼神里滿是恐懼。
蕭伯鸞穩(wěn)住她瘦瘦小小的肩膀說道:“她,就是你們的主母了?!?p> 這句話的意思他們都懂:世間除了主人,她就是最重要的人。
蕭伯鸞牽著田小菱的手,走到他們面前,一人一人地介紹,田小菱一直不語。當(dāng)走到知樹面前時,田小菱突然低聲細(xì)細(xì)地問:“你額頭的傷,沒有傷著眼睛吧?看著很疼!”說完,她仰著頭,鳳眼一直落在他的臉上,目光里充滿了憐惜。
知樹不記得自己說了什么,只記得自己搖著頭,飛快地用手捂著那一條從額頭斜過左眼的新傷,有些不敢抬頭。
十三歲的少年,覺得自己很卑微,傷口很丑陋。
想到這里,知樹的不自覺地想要伸手去摸自己的左臉,那道傷疤已經(jīng)愈合很久,只留下深色的刀痕。
他捏了捏控制不住的手指,想起四年前田小菱消失的那一天。主人丟了一件重要的東西。
田小菱自請下堂的休書是她自己放進(jìn)蕭伯鸞的書房的。當(dāng)晚她拿到休書,第二日就不見了。甚至避開了蕭府暗衛(wèi)的耳目。連帶消失的,還有主人的東西。
蕭伯鸞大怒,讓知秋帶著蕭家的人撒下漫天大網(wǎng)去搜捕田小菱。而她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蕭伯鸞又讓知樹去了田小菱的娘家,竟然家里空無一人。知樹站在布滿蛛網(wǎng)的田家,有一種被人背叛的痛苦和無助。
而今夜,她回來了。
知樹奔在最前面,身后的幾個暗衛(wèi)也跟他一樣,深黑的夜行衣浸在濃得化不開的夜里,連自己都看不清自己。
未到申宅門前,常年在刀口舔血的他們已聞到埋伏的味道。這種殺氣凝滯在空中,讓他們不能往前邁出一步。
申宅竟然也有暗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