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道友,你為何如此悲傷
帳幕里,還沒來得及死的晴雪渾身赤裸,蜷縮在裀褥之中,瑟瑟發(fā)抖。
她忍不住朝身旁化為爛泥的好閨蜜望了一眼,魂魄幾乎都要消散。
“秦哥哥,哦不,秦上仙……”晴雪的聲音無比震顫:
“奴家真的不想死,求上仙饒我一命,叫我干什么都可以……”
秦歌聞言,搖了搖頭。
“干什么都可以?”
“哼!除了賣弄皮肉,你還能干什么?”
“吸攝男子的元氣嗎?恐怕像你這種修行有成的骷髏,一口氣,就能吸走別人好幾年的陽壽。”
“難道你指望我饒你一命,好叫你繼續(xù)為非作歹?”
“更何況……”
秦歌冷哼一聲,走到初云的尸身旁,右手捏出一道法印。
片刻后,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竟從枯骨肉泥中飄出來。
“更何況啊……你們臉上的人皮,竟都不是自己的。怕不是謀害了好些無辜少女吧!”
“沒有、絕對沒有……”晴雪滿臉驚懼地搖頭:
“秦上仙,我們姐妹絕不敢謀財害命。這人皮也不是從活人身上剝下的,而只是挖開一些鄉(xiāng)野孤墳、從尸體上扯下來的……”
秦歌的嘴角一抽:“刨人祖墳,你還很光榮是不是?”
“光榮的話,倒也不至于……”晴雪訕訕然。
說起來,這兩頭骷髏倒是有點意思,若不是柴柴天生狗體、最克陰魔,秦歌差點都沒瞧出她們的真身。
也正是在狗日天的提醒下,秦歌才往兩女身上丟了一道望氣術。
好家伙,直接耗費他六十點功德。
而最后窺探出的命格,則是“人之已死,孽魂尤在”。
什么意思呢?
就是說,二女早已是僵死多年的骷髏,可她們對人間卻還有最后一道執(zhí)念,故而陰魂不散、藏匿在別人的皮囊之下茍活于世。
當然,話又說回來,雖然這兩具骷髏用“畫皮”的邪術吊著一口氣,可她們的行為仍舊是逆天之舉。
因為,按照命格的描述,她們“人之已死”,本早該轉世投胎,卻不知怎地,意外躲過了天道的審判。
在這個意義上,秦歌放狗咬死初云,正是將一個“該死而未死之人”重新推回了地獄。
——真可謂功德無量、善莫大焉??!
“仙長,奴家真沒害過人,也沒膽子害人……”
晴雪看秦歌走神,趕快沖上前抱住他的大腿:
“仙長,請相信我,奴家之所以不愿投胎,只因一樁未報的血海深仇!”
說著,晴雪臉上的恐懼竟慢慢消失,轉化為無邊無際的怨毒。
她攥緊粉拳,涂著蔻丹的指甲深深嵌入肉里,流下幾行鮮紅的血。
“哦?”秦歌來了興致:
“有趣!不妨細細道來?!?p> 說罷,他竟從兜里掏出一包花生米、一壺女兒紅,又叫柴柴搬來一只小板凳,開始認真地吃瓜:
“請開始你的表演!”
“???”
晴雪一邊瞪大兩只猩紅的眸子,另一邊,又覺得秦歌當面吃花生米的行為就很離譜。
“好吧……”
她深吸一口氣。
“仙長,多年前,奴家本是京城的富家女,從小同我夫君青梅竹馬,年紀輕輕,就和他結婚生子。”
“可誰曾想,奴家愛他愛得深切、扶持他一路考中進士,但那個雜種,竟和大雍的定寧公主發(fā)生了奸情。”
“為了變成駙馬,那雜種不惜毒害奴家性命,甚至還把我們的親生兒子溺斃于河中!”
“我的孩兒啊!他還沒來得及長大,就那么孤苦地死去……”
說到這里,晴雪再也繃不住,兩行血淚從眼眶中流下來,凄絕無比。
“所以……”秦歌輕嘆一聲:“你的夙愿,就是找這個雜種報仇?”
“沒錯!”
晴雪猛地尖嘯一聲,整張俏臉徹底被仇恨填滿。
“那男人現在位高權重,身旁全是侍衛(wèi),我不得不默默修行,只有這樣,才有報仇的機會!”
“若非如此,我怎會甘心當一個下賤的女妓?!”
“又怎會甘心讓那么多丑陋的男人,在我身上爬來爬去?!”
“仙長,你可知道,每次看到那些家中有著嬌妻愛子、卻仍舊來青樓浪蕩的男人,我都恨不得將他們生吞活剝!”
“仙長,我問你,這些狗男人,當真不該死嗎?”
“該死。”秦歌毫不猶豫地點頭。
“他們,當真沒有錯嗎?”
“有錯?!鼻馗栌质屈c頭。
一團希望之火突然從晴雪的眼中燃起,她猛地擦了擦淚,可片刻后,洶涌的血淚又一次流出,她也不再理會,只任血淚一流再流。
“仙長,既然如此,求求您!留我一命!待我親手殺了那雜種之后,我必會自絕于人世!”
“唉……”
秦歌搖搖頭,神色閃過一絲憐憫。
“晴雪,你可知道,你的仇恨何時才能真正消解?”
晴雪似乎有些困惑,可想了想,仍舊堅定地說道:
“我的所有仇恨,都會在那男人死去的一瞬間,徹底消解!”
“你錯了?!?p> 秦歌淡淡地說道:“完全錯了。”
“你的仇恨,絕不會因男人的死而消解?!?p> “你的仇恨,只會因你自己的死……而煙消云散?!?p> “什、什么意思?”晴雪神色一僵。
“剛才你說,那男人后來成了定寧公主的駙馬,對吧?”
“沒錯,正是定寧公主!”晴雪咬牙切齒:“我死都不會記錯!”
“可是……”秦歌深吸一口氣:
“定寧公主,在六十年前就死了啊……”
“現在是大雍乾元四十二年,離定寧公主的時代,早已過去一百個春秋?!?p> “而你口中的男人,又豈能活過如此漫長的歲月?”
“他,早已化為齏粉了啊……”
……
“什么?!”
晴雪猛地一怔,而后,竟像癡傻了一樣,開懷大笑,邊笑邊哭,如同瘋魔。
“哈哈哈,他死了!”
“現在是乾元四十二年了……”
“他們都死了,全都死了!”
“而我,居然在這骯臟的妓館里,游蕩了整整一百年……”
“哈哈哈哈!”
血淚像決堤的大河,洶涌流下。
晴雪無力地癱倒在地上,雙目無神。
殘魂,終究是殘魂,永遠不可能有完整的理智。
就算晴雪看起來再怎么正常,可她卻一直沒有意識到,自己竟已在風塵之中賣笑一百年。
在這一百年里,她更換了無數張人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重復著毫無尊嚴的悲哀生活,只為實現那樁錐心刺骨的夙愿。
她早已忘記了時間的流逝、更忽略了四季的更迭。
在她心里,只有那刻骨銘心的血海深仇始終不曾變淡,讓她覺得男人背叛她的事情,依稀就發(fā)生在昨天。
不知怎的,晴雪笑著笑著,又哭了。
她的雙眼突然閃過一絲懷念,似乎又回想起,她和夫君初次相遇的那個……
美好的春天。
那個時候,可愛的女孩和稚嫩的男孩深情依偎在桃花樹下,許下了多少甜蜜的海誓山盟……
“晴雪……”秦歌輕聲道:“既然你也學過一點道法,那我便稱你一聲道友?!?p> “道友啊……”秦歌抬頭仰望著窗外的月亮,若有所思:
“我們都會死的,你又為何如此悲傷?”
晴雪癡癡地抬起頭,等了很久,終于,慢慢道出一聲感謝。
……
“柴柴?”
“汪!”
“請幫這位道友穿戴整齊!”
“汪!”
“再幫這位道友收拾行囊!”
“汪!”
“最后的最后,再送這位道友……最后一程吧……”
“汪汪!”
……
廂房的蠟燭微微一閃,然后,逐漸熄滅。
從光明到黑暗,往往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而人的死亡,亦是如此。
秦歌牽著變回黑狗的柴柴,朝春暮閣外走去。
半夜三更,繁華喧囂的夜場已經結束,只剩一片殘羹冷炙。
“秦公子?”
婀娜多姿的木姑娘俏生生立在門口,笑靨如花:
“該結賬了呢,四十兩銀子哦?!?p> 秦歌微微一笑,從柴柴口中拔出一根骨頭,一邊對它教訓著“你這畜生怎么連晴雪的尸骨都想吃”,另一邊,又把這骨頭鄭重地遞給木姑娘。
“木姑娘,小生身上分文未帶,不知可否拿這根骨頭抵押?”
木姑娘接過骨頭,認真地端詳了很久、很久。
終于抬起頭,展顏一笑。
“好呀,秦哥哥!”
這一刻,頭頂月亮之皎潔柔美,都不及女人的一半。
秦歌不得不承認,他犯了一個錯誤。
——他不該真的以為,自己的年齡比木姑娘還要大。
“敢問姑娘全名?”
“花瑩,木花瑩?!?p> 女人聳聳鼻翼,像是一朵幽香的曇花。
“花瑩、花瑩。人倦影已散,依然雪花瑩。”
“真是一個好名字呢?!?p> “那下次見面,我是不是該叫你……木阿姨了呢?”
……
“你這小冤家!”
“我就喜歡你的文采?!?p> 木花瑩沖上來,突然摟住秦歌的脖子,狠狠朝他臉上嘬了一口。
“隨你怎么叫,奴家都答應呢……”
說罷,這絕美的女人再也沒有回頭,只是扭著曲線驚人的腰肢,走進了勾欄深處。
……
“了不得啊……”
秦歌長嘆一聲:“紅塵俗世著實了不得?!?p> “處處皆是風景,又處處皆是鬼蜮?!?p> 如果不是親身經歷,又有誰能料到,一家誠信經營的良心企業(yè),竟會變成一個專收紅粉骷髏的魔窟。
當然,秦歌并沒有對春暮閣的所有人都動用望氣術,他也不敢確定這些女子是否真的全是邪魔。
但無論如何,十成之中占據三四成,應該不會夸張。
“汪?”
柴柴費解地叫了一聲,似乎在疑惑為何不對木花瑩使用望氣術。
“害……”
“干嘛要窺探那女人的命格呢?”
“在枯燥的生活中,保留一點神秘感不好嗎?”
“難道你真覺得,預知全部未來的感覺很愉快?”
“汪汪!”
柴柴恍然大悟,深表贊同。
——主人果然境界高深啊,想得就是長遠。
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秦歌并沒有跟明說。
那就是,窺探木花瑩的命格居然要花費五百枚功德點。
——太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