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穎兒掙扎著站起身來,眼前的一幕叫她駭然。
前面出現(xiàn)的兩個夜梟已仰面倒在地上,左胸口都插著一支袖箭,看位置是直接命中心臟,極是精準。
后面則倒著四個人,除了男子之外,還有三個夜梟。
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挪步過去,發(fā)現(xiàn)離男子最近的夜梟衣著和其他幾人不同,該是領(lǐng)頭之人。
他的喉嚨被錐刀穿了一個窟窿,至死手里還緊握著一把形狀怪異的手弩,稍遠的兩個夜梟則和前面兩人一樣中了袖箭,手里也是一樣的擊發(fā)兵器。
男子面朝下弓身伏在那里,錐刀也落在一旁,他雖然后背微微起伏尚有一絲氣息,可周身一動不動,定是受傷不輕。
伏穎兒狠勁咬著下唇,讓自己盡快定神,然后蹲下身去把男子翻過身,輕輕扶在自己懷里。
“??!……”她驚恐地叫了一聲,發(fā)現(xiàn)他的胸口赫然中了三支掛著紅銹的鐵弩箭,直直沒到尾端,暗紅的血水正翻著泡沫從創(chuàng)口往外涌著,染透了他的衣襟。
她一時間茫然無措,只好試著用雙手將其中最嚴重的一個傷口捂住,可血水瞬間便從另外兩處流得更歡,片刻的功夫就浸滿了她的兩只袖口。
就在此時,伏穎兒用余光看到一個影子悄然蓋住了自己身旁的地面,隨即一陣勁風(fēng)向這邊襲來。
她心下一橫,頭也沒抬,順手拾起地上那把錐刀,憑著直覺斜向上刺了出去,抬眼看時,才發(fā)現(xiàn)錐刀直中一個垂死起身過來偷襲的夜梟,刀刃穿透那人小腹,只露出刀柄來。
那夜梟吃了一驚,本來以為偷襲成功,沒想到這個女人一瞬間竟使出如此狠絕的招式反殺。
他又怒又恨,于是仗著自己身體敦實,攢著最后一股力氣,攥起砂鍋大的拳頭,重重打在伏穎兒的肩膀上。
一片血霧,萬物不見。偌大的榆樹林里,靜靜放著六男一女七個軀殼。
伏穎兒依舊癱坐在地上,眼前一片花白,雙耳嗡鳴不止。
她之前還清清楚楚聽到自己肩胛骨碎裂開的聲音,可全然不知疼痛。自己雖然原地滑落幾分,那個男子的頭依舊枕在她的小腹上。
于是,伏穎兒拼命坐直身體,好能看護著他,除此以外卻再沒有起身的力氣。
“你醒一醒,”伏穎兒用手輕輕拍著男子的臉頰,再也止不住自己的情緒,整個人幾近崩潰。
她帶著哭腔喃喃道,“你可不能睡過去??!說好還要帶我繼續(xù)走的……喂,我連你的名字都還不知道,你不能死啊……我求你了,你和我說說話吧,我好害怕……你到底是誰啊……”
“聞若虛。”過了一會兒,男子聽到伏穎兒在喚他,終于開了口,氣息已微弱至極,“夜梟百足龍的毒果然名不虛傳,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親身體驗一次……你若能活著出去,日后方便的話可托人往雍州梅溪唐家堡傳下我的死訊……”
男子說罷,雙眼透過密密麻麻的榆樹枝葉看著天空,忽然感到一陣輕松的倦怠。他剛想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又聽伏穎兒說道,“聞……聞公子,我還未出閣,若能挺過這關(guān),我生生世世都要做你的女人,好不好……”
聞若虛聽后不知在想什么,嘴角居然微微一揚,只是早已笑不出半點聲來。
過了片刻,他倏地開口想要用力說話,便覺得自己的身體終于脫離了她那令人眷戀的溫?zé)岽帕?,先是驟然上浮,后又重重跌落,旋入了無底的深淵之中,不斷下墜,下墜,四下里只剩下寂靜和黑暗……
伏穎兒正抱著聞若虛埋頭抽泣,只聽身旁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嘖嘖嘖,救不活了。若有如此漂亮的女人對我說這番情話,我是決計舍不得死掉的?!?p> 伏穎兒抬頭看去,一個身高八尺,穿著麻棉粗衣的清瘦漢子不知何時來到二人身旁,正好一臉奇地看著他們兩個。
那人摘下頭上的斗笠抖了抖,又把背上的竹簍也放在地上,蹲下身來好奇地看起聞若虛的傷口。
“我的天啊,這么烈的毒,我老竹苗倒是好久未曾見過了!嘖嘖,若是讓七葉開知道了,他的手得多癢癢……不過倒也不錯,我就試著治上一治,若是萬一救活了,回去也好和他吹噓吹噓!”那人雙眼放光,仿佛聞若虛身上的毒是難得一見的珍寶一般。
“阿叔,你可是能救得活他?”伏穎兒緩過神來,已顧不得細想此人何時走過來,一聽到他說聞若虛或許還有救,激動得一時間竟喘不過氣來,說話都在顫抖,緊接著開始劇烈咳嗽起來。
她顧不得胸口的悶痛,欣喜地預(yù)感這人倏地從平地里冒出來,就是天神派來的救兵。
“你叫我阿叔?我可沒那么大歲數(shù)!沒想到你這女娃長得雖然漂亮,可一張嘴說話卻不中聽嘞?!崩现衩绻止值氐闪朔f兒一眼,卻也沒心情繼續(xù)說笑。
他一直在盯著聞若虛的傷口看,“傷得著實不輕,這里是治不得的,我可以背著他走,你自己還能動吧?”
伏穎兒連忙點頭稱謝,將聞若虛轉(zhuǎn)到老竹苗背上,自己起身乖巧地拎起那個竹簍想跟著走。
可是剛走出去幾步,一股腥甜的血沫就從她的嘴里嗆了出來,直接濺到男子的背上,如同乍開幾朵血色梅花,空氣中散開一團淡淡的粉紅。
老竹苗回頭看了眼,皺皺眉頭說道,“你的肺門該是被外力震壞了,本來還想讓你搭把手的,沒想到又多了一個累贅。哎……早知如此真不該多管閑事!”
伏穎兒生怕老竹苗畏難,連忙用手背擦干凈嘴角的血,大聲說道,“阿叔你不必管我死活,只要能把他救過來,我就是死了都不會忘掉你的恩德!”
“這話當真好笑,難不成死鬼還能給活人燒紙錢?”老竹苗轉(zhuǎn)身繼續(xù)邊走邊念叨,“這荒山老林的,你們一個英朗,一個俊俏,莫不是私奔出來的小情人?可這么說也不對啊,那些夜梟不遠千里,專程來對你們下如此死手,你們的身份該不一般?!?p> 伏穎兒聽到他一語便說出來那些人的身份,知道遇到了高人,便干脆不做任何隱瞞,“阿叔,我是降魔使伏興之女,朝廷當前正滿天下緝拿的逃犯。我本是受刑待斬之人,蒙這位公子出手相救,奈何都已經(jīng)逃到這里,到底還是遭了仇家的埋伏……”
“哦,你既然是那狗皇帝趙昱要殺的人,我?guī)湍阋菜闶菓?yīng)該。”老竹苗頭也沒回地應(yīng)了一句。
老竹苗身為黎人自是痛恨華族朝廷,這女子既然是華族朝廷的欽犯,自己倒也算是歪打正著幫對了人。
只是伏穎兒聽到對方咒罵父親的舊主,心下依舊恍惚,倒也沒法接下去說話。
老竹苗走著走著,又“咦”地一聲問道,“對了,那他又是誰啊?”
“我不認識他,也不知他前日為何在刑場出手救我……”伏穎兒說到這兒,又一股劇烈的悲傷涌上胸口。
她此刻忽然發(fā)現(xiàn):如果這個男子如此沒了性命,倒是比自己死了更難以接受。
伏穎兒想了想之前情景,又補了一句,“他剛剛說自己叫聞若虛,若不幸死了的話,要我往雍州梅溪的唐家堡傳信?!?p> 伏穎兒話音剛落,那老竹苗倏地停下腳步,僵直地立在那里,四周的空氣都瞬間清冷下來。
伏穎兒倏地心生不安,她自幼便聽父親教誨,無論何時何地,千萬不能多語,言多必失,尤其是和不托底的陌生人在一起時,更要百般小心謹慎,能少說話便少說話。
之前由于情緒慌亂,交待出自己身份已是不妥,還好僥幸過關(guān),此時竟然把聞若虛的名字也講了出來,不知是何禍事。
伏穎兒接下來不禁暗驚,聞若虛如此身手,顯然是江湖中人,難不成這老竹苗正撞見了仇人?
“唐家堡的人,本該見一個殺一個!”老竹苗轉(zhuǎn)過身說完這句,見伏穎兒瞬間變了臉色,慌張地后退幾步,又笑著繼續(xù)說道,“不過還好,你先交待出來他是聞若虛,我還是會救的?!?p> 老竹苗說罷,像是什么事都沒發(fā)生,繼續(xù)背著聞若虛往前走。聞若虛身材頎長,即便清瘦也有百多斤份量,可老竹苗自打背起他便未放下,此時已漸漸吃力。
老竹苗喘息漸重,可腳下的步伐反倒快了一些。在伏穎兒眼里,這哪里像是背著仇人,倒如同背著救命恩人一般。
她雖然一時間還不明所以,可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暫時放了下去。
走了不到半個時辰,伏穎兒只覺胸口愈發(fā)悶痛,四肢漸漸乏力,還是一直咬著牙堅持,盡量跟住老竹苗的步子。
只是走了沒幾步,她感到又有血水從氣門涌了上來,直嗆到嗓子眼,怕老竹苗發(fā)現(xiàn)后嘮叨什么,便把血水硬生生咽了回去,默不作聲、晃晃悠悠地跟在三步開外。
過了一個山坡,老竹苗驀地放下聞若虛,伏穎兒以為他是累了,只見老竹苗把人往路邊的草窠子里一放,過來便抓她的手。
伏穎兒心下悚然,以為對方見色起意,只聽老竹苗低聲說道,“快找莆葉把你二人蓋好,后面有人追來了……”
說罷,老竹苗便背起竹簍,唱著山歌繼續(xù)大大剌剌往前走了。
伏穎兒剛在草窠里忙活完,和聞若虛伏于葉堆之中,只聽遠遠傳來一陣馬蹄聲,約摸有二三十騎。
“那小魔女果然是好手段,從刑場跑出去不說,居然還弄死了五個夜梟?!?p> “你當伏興是吃干飯的?他降魔司的黨羽遍布天下,救走伏穎兒并非什么難事?!?p> “那我們還往前追么?別碰上什么硬茬交待在這林子里。”
“想走你走,圣人今早已頒下懸賞詔令,抓到伏穎兒的晉封侯爵,賞金千兩。如今這般富貴近在眼前,我這輩子就指著她翻身了!”
“收聲!前面有人……”那些騎行之人已到近前,身上穿的是京兆府捕快的衣服,手里都拿著慣用的五爪鉤撓和制式長刀。
“喂!你是何人,在這荒僻林子里做什么?”為首的捕頭挺馬趕上,橫刀逼住老竹苗。
“官爺,我是在這山里采藥的……”老竹苗拱手訕訕答道。
“娘的,是個黎人!”捕頭橫了一眼接著問道,“你在這林子里可曾見過一個相貌明麗的少女?”
“官爺,這林子里除了野狼就是黃羊,哪來得什么少女?”老竹苗話音剛落,就被捕頭用刀背敲了一下肩膀,馬上齜牙咧嘴。
“少娘的廢話,那你可曾見過什么人經(jīng)過?”捕頭又問。
“我頭午就在這里采摘劍南星,此前有四五個穿著奇怪的獵手往官爺來的方向去了,半個時辰后又有一些人騎著馬往前跑了?!?p> “騎馬的?他們都是什么裝扮,有多少人?”捕頭一聽有戲,立馬來了精神。
“只有四五個人吧,他們穿的都是橘紅色的官服,比官爺您身上的這件還闊氣些,胸襟那兒好像還繡著一只鬼頭,嘖嘖……對了!有個人還扛著一個長長的布袋,里面像是裝了人嘞!他們剛過去沒一刻功夫……”老竹苗杵在那翻愣著眼睛,像是在努力回想細節(jié)。
“果真是降魔司!兄弟們快些趕路……”捕頭說罷策馬疾行,帶著手下急急向前追去了。
待到人走遠了,老竹苗才喊伏穎兒出來,三人還是像此前一樣慢慢趕路,又過了半日才找到一個破落的村子,在一間荒廢已久的院子里落腳。
老竹苗撿了些干草,在屋里的火炕上鋪了個厚厚的草席子,把聞若虛放上去,叮囑伏穎兒仔細照看他,便一個人出去尋覓藥材了。
伏穎兒守在聞若虛一旁,看著他那靜謐的臉,胸中涌動起一股莫名的情愫,這種感覺讓她無暇再去回想家中的慘變,也顧不上胸口逐漸強烈的悶痛,她只希望糟亂的時光能永永遠遠靜止在此刻,讓自己就這么好好地看著這個男人。
自打懂事以來,伏穎兒見到的男人要么殺氣騰騰,要么畏畏縮縮,只感覺這世上只有強弱之分,卻無正邪之辨。就如父親一樣,得勢時殺了很多人,失勢后又任人宰割。
若不是親身經(jīng)歷,她斷然不會相信有人冒著極大風(fēng)險救下一個素未平生的朝廷欽犯,卻不圖任何回報。
活了這么多年,她第一次在心底對生活有了一種光明的憧憬,由是更怕這個男人剛給了自己希望便要凄慘地死去。
過了兩個時辰,老竹苗才背著小半簍草藥回來,看那表情滿是惱火,該是沒找齊該有的藥材。
伏穎兒見狀不敢吭聲,心中暗想此人該是一個藥癡,在山中尋覓草藥時恰巧遇到了他們,性情雖然古怪一些,可心腸倒是很好。
她連忙幫忙將藥熬好,費了好一番力氣才給聞若虛灌下去小半,又嘔出來不少。
聞若虛服藥之后依舊昏睡,根本不見任何好轉(zhuǎn)。他那原本白皙的雙手隱隱泛出紅色的細紋,顯然已染上破血之癥。
老竹苗一路走得疲憊,見伏穎兒喂完了藥,一言不發(fā)地躺在院子里休息,不一會兒鼾聲便起。
伏穎兒則繼續(xù)守護著聞若虛,直到深夜才伏在他身上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