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少就更奇了,是個女子。”馬夫果不其然搶了白,“這個女子不是皇親國戚,也不是功臣后人,竟被當今圣上在延平元年從白身直接敕封為祥鳳郡主,住的是皇城南面御賜的萬通郡府,我自是陪伯爺去過幾趟,也從未得見過本尊面目?!?p> “按慣例,皇帝的嫡親封公主,庶親封郡主,一個民間女子爵位如此之高,倒也算得上出奇了。這個女子有何能耐,居然位列四少之中?”路大聽到伯爺時常去祥鳳郡主那里,驀地來了精神。
“這話說來就更奇了!”
馬夫用眼睛瞥了家僮一眼,自己去過郡府,知道的自然比他多,對方總算搶不上話來,便又咂了一大口酒,打個響嗝兒,才繼續(xù)慢悠悠介紹。
“這個郡主一沒有園林,二沒有產(chǎn)業(yè),只是替人占卜,一次百金起價。據(jù)說當今圣上十二年前即位之初,向她求了一卦,很是精準,討得龍顏大悅,便給了她這個封號。”
“原來是算卦的江湖手段!不過倒也有趣了。”路大哈哈一笑,便想打住話題,他在意的是這最后一個京少——熊羆伯聞羽。
“官人又少知了!”
“哦?此話怎講?”
馬夫故意抻著,像個說書先生一樣壓低了聲音,“據(jù)說這祥鳳郡主起卦靠的是遍布九州的眼睛,隱匿四方的耳朵,所以天下之事,只有你問不出的,卻從來沒有她說不準的!”
“你只這么說,官人哪知道是怎么回事?”
家僮嘖嘖,接著說道,“我給官人舉兩個例子吧?!?p> 家僮接著寧豐來講,那富鄉(xiāng)侯雖是先帝欽封的侯爵,可到底只是一個虛名。當今圣上繼位之初,誰知道他家會不會失寵。
寧家的管家迷信風水,便拿著一百兩黃金去萬通郡府問此事后來走向。隨后圣上便把富鄉(xiāng)侯的獨女寧氏納為貴妃,緊接著又跨過徐守一侄女原配太子妃,把寧氏直接冊立為皇后。
人們私下里都說那管家聽從祥鳳郡主的指點,私下里找了負責修繕皇宮的宮監(jiān),在后宮里一條一字形路改建成丁字形路,這不就是在后宮用寧家替代了徐守一家的皇后之位么。
家僮接著說皇宮里的事情。圣上的幼妹昌平公主八歲那年忽然大病不起,太醫(yī)房救治了數(shù)日也不見起色。
太醫(yī)長怕救不活公主,自己遭殃,便也去了萬通郡府。結(jié)果公主沒幾日便好轉(zhuǎn)起來。
那太醫(yī)長后來跟人提起此事,說祥鳳郡主問了公主狀況,便給他一顆藥丸讓公主服下,又指出公主得病是因為閣院里養(yǎng)了兩株月來香的盆景。
公主封號昌平里有兩個日,這盆景便是兩個月,沖撞了公主,只需換成平和的玉蘭來溫養(yǎng),就可治好公主的病?!?p> “這些只是街巷里的傳說,沒準都是萬通郡府為了賺錢故意散布出來的消息呢?!甭反舐犃T覺得驚奇,明知道風水改命不是可信之事,可這其中的玄妙在哪里又分辨不出來。
“我也不信風水,可官人聽聽這祥鳳郡主顛倒陰陽、舉重若輕的手段,倒是勝過許多須眉了!”馬夫也嘆道。
“可也有人傳說占卜什么都是假的,祥鳳郡主暗里就是皇帝養(yǎng)的一房外宅,若是真的,她雖排在帝京四少中的季位,身子卻是最金貴的呢?!奔屹卓偹阏抑鴻C會插話。
“原來如此,那第四少可是你家伯爺了?”路大看看店里已沒有幾桌人,他們卻揪著祥鳳郡主的八卦話題不放,怕再聊得久了顯得突兀,便起身抻了一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又坐了下來。
“我家那位爺講來,相比前面幾位就無趣多了!”
馬夫自然有眼力見,可這個回答讓路大很是意外,只聽他繼續(xù)說道,“我自小在中都長大,永平年間從來沒有聽說過有熊羆這么一個封爵,到了延平年初,當今這位圣上仁慈,忽然派人南下楚地,尋找大平立國以來還未封賞的故舊后人,才不知從哪兒找來這么一個少年,也不知其家世詳細,一回京直接封了男爵。這本也還算正常,誰能料到兩年之內(nèi)竟連晉三級,成了伯爵,敕命開府中都,我想他能排進這帝京四少,憑的是這飛升的速度吧?!?p> “伯爺雖然現(xiàn)在還排得進去,恐怕蹉跎兩年就要被人占了這四少的名號。”家僮也跟著說。
酒肆的一樓打烊,和這幾人告別后,路大恍恍惚惚回到二樓的廂房里,在桌旁呆坐了半晌,然后提筆粗略寫下這一晚聽聞的梗概,準備天亮去驛站托相熟的人送回北鎮(zhèn)。
路大并未跟著白繼忠的車隊回北鎮(zhèn),這些天白日里查看中都的風土人情,夜里便在這酒樓里打探消息,他知道自己是鎮(zhèn)長埋在熊羆伯府外的一條眼線,若是真能查到什么,也就解開了這些年盤踞在北鎮(zhèn)上空的謎團。
這一夜的聽聞到底讓路大心緒波動,暗想假如父叔們當年沒有經(jīng)歷那場慘敗,而是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中都城里封妻蔭子,誰知自己會不會也成為這里揮金灑銀的公子哥,甚至躋身帝京四少之列?
子夜,中都城經(jīng)過有一日喧囂,早已燈火闌珊。
富鄉(xiāng)侯府的前堂中廳,一個青年男子伏在案上翻閱賬目,一張五尺長的楠木幾案上整齊堆砌著如磚墻一般的百十本賬簿。
他面相清瘦白凈,眉宇冷峻,鬢發(fā)梳理得一絲不亂,那一雙眼在燭光之下顯得熠熠生輝,仿佛從賬簿的字里行間便能還原出這些店面一日里迎來送往的每個場景、錢貨收訖的每處細節(jié)。
男子的對面,恭恭敬敬垂手立著一個發(fā)福的中年人,此人是元春街醉仙居的掌柜多祿。
凡是富鄉(xiāng)侯府的產(chǎn)業(yè),都著一個頂足精明的人看店,只是一旦自入了這寧家的行里便沒有了本來姓名,能脫穎而出做到大店掌柜的也只是范一個“多”字,多福、多祿、多壽、多喜一直排下去。
這些掌柜再給寧家做事之前,個個都是有名號的主兒,可他們卻都愿意來這里做事,按著他們的說法:行家的手藝只賣給識貨的。
做掌柜這一行的,無論掙多掙少,給一個明白主兒做事,總好過受糊涂主兒的窩囊氣。
寧豐則是明白主兒里的佼佼者,給他做事只要心里不生貪念,便可得到足夠的尊重和權(quán)限。
“熊羆伯府的下人今日又來找你了?”寧豐忽然抬起頭,冷冷地問了一句。
“回少爺?shù)脑?,找過。他家的那個雜役好像叫小癡的,私下給了我二十兩的金錠,托我給那件荒唐事傳出去做個排場?!?p> 多祿說話時自是一臉的不屑,像是在奚落一個胡鬧的孩童,見寧豐正擰著眉毛看自己,趕緊換回剛剛恭敬的姿態(tài)。
“聞羽近來愈發(fā)甚了,居然借我的場子來搞事情?!睂庁S哼了一聲,低下頭繼續(xù)看賬。
與中都大多數(shù)人一樣,聞羽雖然忝在帝京四少之列,可在寧豐的眼中只不過是一個拈花惹草、無所事事的浪蕩公子。
“未得您的意思,我沒敢一口回絕,那我明天便退了這金錠,試著勸他再去找別家問問。”
多祿一臉的精明世故,話并不一口說死,拋出一句先探探主人的意思。
“罷了,按他的意思去做便是。想來燭燈雀影這事兒,若不在醉仙居,這滿中都城還真沒別的地方可以接這個活兒?!?p> 寧豐又哼了一聲,不再說話。他自然發(fā)覺多祿是在套自己的話,也懶著跟這個老油條啰嗦。
“那……我這就按少爺您的意思去辦。”多祿得令之后拱了拱手,轉(zhuǎn)身準備退出去。
“對了!”寧豐忽然叫住多祿,“凡是封爵在子爵之上的,從你那得了這個消息,不管去或不去,都要一一記下來,不可漏了一個,我倒要看看聞羽在搞什么鬼。再有,給一位貴人多留一個位置。”
寧豐話風冷冽,自然不容任何人質(zhì)疑,也不可多問。
多祿聽說貴人也要去湊熱鬧,笑瞇瞇地唱了個大喏,轉(zhuǎn)身出了前堂中廳。
第二日一早,狂風大作,中都下起了一陣大雨。午后天色轉(zhuǎn)晴,城里街頭巷尾更顯花明柳翠,煙火繁盛。
“少爺,醉仙居今日頭午發(fā)金券了,多祿那個悶聲鬼一反常態(tài),好生高調(diào),在門口柜臺前一頓張揚,當時圍了一大群人,像是在聽唱本一樣熱鬧。”一個老奴伺候著劉不然洗了頭臉,披上了外衣,貌似無意提了一嘴。
“是開香的,還是安身的?”劉不然站在屋子門口,倦倦活動了下腰身。前一夜和新來的婢女廝磨了半宿,他此刻仍然兩眼布滿血絲,嘴里也燥得發(fā)慌。
劉不然這一年已近三旬,算得上是英俊之人,可眉眼隨了父親極是犀利冷漠,高翹的鼻梁下面掩著一張薄唇,這般相貌讓人看了半是疏遠半是畏懼。
這些年來,中都的上等青樓有給達官貴人發(fā)金券的傳統(tǒng),據(jù)說都出自寧豐的主意。所謂開香就是來了新人要出頭夜的鮮,安身則是出了名的紅人過了契身要尋個夫家。
無論是開香還是安身,凡是得了消息想要的,都須給出金錠,遣下人先行送去,押在發(fā)劵的掌柜那里,約定的時限到了,這些下人再聚在一起,聽掌柜公開唱賬,價高者得,價低者只得領(lǐng)回金錠灰溜溜出門。
如此一來,青樓的這檔子金券買賣恰恰抓住了中都城里達官貴人爭強比富的心態(tài),往往價值十金的姑娘都能做上百金的價格。中都的百姓都把這個玩法兒叫做天底下的“二斗場”,而“大斗場”則是指朝堂上的權(quán)力傾軋。
這幾年下來,幾家青樓頻頻發(fā)券,整個中都城里最大的金主就是劉不然,開香的不下三五十個,就連安家的也帶回不少,干脆就養(yǎng)在這常青苑里消受。
劉不然能穩(wěn)穩(wěn)排在四少之首,風頭正盛,除了父親是朝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首,一擲千金,風流快活的本性才是主要原因。
“少爺,這張金券蹊蹺得很,不開香,也沒安家的,倒是熊羆伯府在中秋節(jié)定了個叫燭燈雀影的賭賽,只是托醉仙居做東開局。”老奴哂笑。
“喔?”劉不然一下子來了興致,回身坐了下來,自己倒杯水喝了。
自打熊羆在中都開府,聞羽在這風月場就儼然成了劉不然的對手,雖從不和他搶金券,卻幾乎日日都泡在花樓酒池里,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所有的姑娘都說他的好處。
劉不然自詡為風月場的高手,卻一直也在好奇聞羽的手段,這次對方居然在青樓開了賭賽,絕是一件趣事。
“熊羆伯府養(yǎng)了一個啞女,喚作雀兒,想少爺您也知道,中都城里早就傳說這姑娘貌似天仙,拿圣上整個后宮都換不來??陕動疬@人也怪,據(jù)伯府里的下人說,他每夜只在燭火之下看雀兒裸著身子起舞,一看就是半宿,卻從不沾身。這次發(fā)了金券,就是要約帝京城里的王子公孫一同去看這雛兒在燈下跳舞。”老奴說道。
“有這便宜可占?”劉不然心神聳動,照著這話聽來,聞羽當是把這雀兒視若珍寶,動也舍不得動一下。
他隨即想想,又驀地嗤鼻一笑,心想這聞羽到底也是個浪蕩公子,天天看著不動,聽著像是文雅一些,實際上卻比動過更催人情欲,就像自己每每最興奮的時候不是在春樓的床榻上,而是去往春樓的路上,一切都未曾見,一切都可想象。
何況聞羽這次要拿出來給大家看,明擺著是顯擺自己養(yǎng)了個絕色美人,想在中都城里博個風流名聲罷了。
劉不然這些年對聞羽早不服氣,雖然自己排在帝京四少之首,可只是個子爵,也無朝中官職。
相比之下,聞羽同樣只懂花柳之事,自延平二年平白無故出現(xiàn)在中都以后,卻無功無祿便兩年三晉,又任禮部飼司司丞,在中都的青年男子之中儼然一枝獨秀,前景大有可為。
他曾為此找父親嘀咕過,探問聞羽為何受到皇帝恩寵,誰料父親突然翻臉,舉起桌上的硯臺就要砸過來,自那以后也只好自己憋著窩囊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