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玲瓏出去,聞羽臉上漸漸回復到淡漠傷感的神色,“茯苓姐姐,你說劉不然到時候當真會來?”
“若換成你是劉不然,來是不來?”郡主依舊恬淡,雙手離了棋局,袖在寬大的拂袖下,依舊一臉的恬靜。
玲瓏進來插話的功夫兩人已經(jīng)對了五六手棋,聞羽發(fā)現(xiàn)自己的棋子被一環(huán)又一環(huán)地咬在一起,除了一個四面埋伏的虛位,竟再無別的地方可以落子,只好苦笑著袖起雙手,表示認輸。
“對了,茯苓姐姐!有一句話,我不敢跟堂主說,卻忍不住告訴姐姐。凡是當年可疑之人,一并去人殺掉豈不更加容易,何必大費周章再去查探究竟?二十年已過了一代人,本就消弭無蹤的線索想再串起來比登天還難……”
聞羽說得有些底氣不足,他知道茯苓一定會不以為然,可終究還是忍不住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殺人固然容易,可要殺滅自己的心結(jié)卻是一件難事。你若是懷疑十個人便去殺掉,卻也不知道該將仇恨寄寓在哪人身上,更沒法確定仇人真地已被殺掉,若這十人都是冤枉的,豈不是放縱了真兇?堂主該是如此思量,才按部就班排布諸事,你卻萬萬不得再去唐突她,免得挨一頓訓斥?!?p> 茯苓說得極為透徹,讓聞羽恍然大悟,只是感慨這些年來為了那件事,自堂主以下這么多人付出了極大辛苦,仿佛所有人生來就是為了查出真相。
就如眼前的這個茯苓姐姐,本來已歸隱林泉之間,卻被堂主一召即回,身處這帝京的龍?zhí)痘⒀ㄖ校砻嫔鲜菬o盡的富貴榮耀,實際上也同樣時刻受著那顆心結(jié)的折磨。
從萬通郡府出來,聞羽反倒坦然了一些,堂主和茯苓姐姐既然都付出這么多心血,自己做出再多犧牲也是應該。
只是,他隱隱覺得在中秋之前,這中都城里或許還會發(fā)生許許多多的變故。
常青苑所在的萬安大街往東一條街,有一座占地百畝、極為體面的府邸,門牌上是太祖先帝御筆親題的“大平柱國”四個鍍金大字,房檐下掛的一排燈籠上則用清隸寫著“漢國公府”,離得老遠也能感覺到一派威嚴肅殺之氣。
此刻府邸大門前停著幾輛外飾豪華的馬車,幾個馬夫看樣子早已相熟,正百無聊賴地蹲成一圈玩骰子打發(fā)時間。
相比之下,府院里中廳的氣氛卻十分緊張。
當朝幾個核心人物正坐在一起品茶議事,兩側(cè)依次排著左相兼禮部尚書徐守一、戶部尚書何不可、工部右侍郎趙爾逸、工部左侍郎兼將作大匠徐永德,主位上坐的正是六相之首——右相兼吏部尚書劉鶴群。
幾個人中,徐守一和劉鶴群看上去年紀相仿,面色雖然紅潤康健,可到底都是須發(fā)花白,其他幾人相比之下則要年輕許多。
“各位大人,老夫請大家來是想再議一議早朝上的那個折子,有不妥之處還請直言相告,若是認為可以,還請各位早些畫了各部官押,免得圣上煩心?!?p> 劉鶴群說完這話,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茶,眼睛只盯著茶杯里冒出的熱氣,卻不看任何人。
這情景讓坐在下首一側(cè)的何不可松了一口氣,因為劉鶴群長相雖清朗挺拔,可一雙眼睛卻犀利異常,若是一直不開口說話,只盯著哪個人看上一會兒,便會讓那人覺得比用刀架脖子還難受。
“右相,左相,兩位大人,想我大平開國已二十年,兵戈平息,四夷平服,在籍的戶口已過千萬,國庫存余頗豐,按右相折子上的提案為圣上修身后之所,想來也沒甚難處?!?p> 過了半晌,何不可見其他幾個人都不吭聲,怕又冷了場,只得和往常一樣先開了口打圓場。
朝中的人都清清楚楚,除了左右二相,這戶部尚書掌管國庫,批復各地財錢撥付,核定九州鹽田賦稅,是個極為要緊的職位。
永平七年,原戶部尚書許清宗因廢太子李求嗣被株連,劉鶴群便借機力排眾議,硬生生把何不可推上這個位置。
有精細之人算過一筆賬,何不可這十來年間替劉鶴群貪墨的銀錢數(shù)以億計,若是折合成一壟一壟的田地,足可以從幽州一直向南連到楚州。
徐守一虎著臉坐在那里,本來臉色就極是難看,情緒一急更是紫得瘆人。
他見何不可又見縫插針,捧著劉鶴群打圓場,當即火了起來,朗聲道,“何相專管府庫錢糧,點頭允諾了自是無礙。只是從禮法來看,老夫當有三問!”
“左相請講、請講……”何不可在朝中第一個怕的是劉鶴群,第二個怕的便是徐守一。這些年來御史臺聲勢衰弱,徐守一卻領銜禮部越俎代庖,一直在找機會糾察戶部的賬目,想把何不可掀下馬。
“一者,太祖先帝陵寢已安在中都城北的風水寶地,何故勾得圣上偏離祖地,取址終南山麓?
二者,先帝開國之時已有明旨傳遍九州,李家得天下為的是推翻暴君,造福萬民,其中一條鐵打律例:凡是皇家用錢,就算天大的事項,不可逾國庫十一,此陵預算便耗金千萬,豈非背祖?
三者,前朝厲帝無道,登基三載之后便修建陵園,勞民傷財終于引得各地義軍紛涌,即便那般折騰也只修了十年到頭,我活了快六十歲,看過上百部史籍,卻從未聽聞,哪個帝王諸侯給自己修陵要耗時七八十年這樣怪誕之事???”
徐守一連續(xù)發(fā)此三問,句句如挾刀帶斧,說得何不可連忙低下頭,再也不敢吭聲,桌上的氣氛更加壓抑起來。
劉鶴群見狀呵呵冷笑了一聲,放下茶杯不急不緩接著說道,“徐相不必惱火,您是禮學名宿,考據(jù)經(jīng)典自然都是為大平社稷著想。鶴群雖不才,但少年與徐兄伴讀之時,倒也順帶著研讀過幾部經(jīng)典,便在大家面前搬弄拙斧了!
其一,以往凡是大治的朝代,都有帝王后嗣分葬各地的故例可循,雖說不算聚攏祖地,卻也有王氣鎮(zhèn)守四方,可以福蔭后世,庇護萬民之說。
其二,徐相嗔怪用錢太甚,可此陵按預算上看,營造工期持續(xù)近百年,均下來每年的用度不過數(shù)十萬兩黃金,比較國庫也遠未過十一,算不得違背祖制。
再者說來,別管圣上聽信了哪家的讖語流言,要修上七八十年,自去修便好了,修到哪年又是后話。徐相,可別忘了你我都是先帝的舊人,憑借些許老舊的資歷才忝為朝臣,沒所以地就折殺當今圣上長命多福的愿景,則是大大不好了。話又說回來,徐相你我都已到了耳順之年,何故為那百年之后遙不可及的事情徒生爭執(zhí)呢?”
劉鶴群三言兩語就把徐守一的質(zhì)問一一對答,言辭之間還不忘提點徐守一所處的境地,片刻的功夫便奪回了這桌上的話語權。
說完話,劉鶴群又端起茶杯點弄著盞蓋兒,像個沒事人一般誰也不看。
過了一會兒,見徐守一始終板著臉不言語,劉鶴群又笑吟吟地轉(zhuǎn)向另外兩個人。
“趙侍郎、徐侍郎,當今工部尚書空缺,二位大人便是主事的人,這修陵的事兒說到根上,還得行內(nèi)的人盤定,我們這幾頭老蒜再空磨幾個時辰的嘴皮子也無益。故此今天特意請二位才俊一同過來,也想聽聽有何高見?!?p> 劉鶴群為人精明,一開口從來都是話里套著話,沒有一個詞句不含著幾重意思。
朝中官吏凡是熟悉他這套路的,即便劉鶴群對某事已明確表態(tài),也絕不敢當面應承下來,只是回復“容下官回去領悟”。
等到真回去細品一遍,便多品出一層意思。
再回想一遍,又變成另外一層意思……
任你思來想去也摸不清劉鶴群的真正意圖。
這便是劉鶴群擅長的權術,使得滿朝官員都對他存著幾分畏戒。
朝有六相,按開國時劃定政務運營的重要程度排為吏、禮、戶、刑、工、兵。
在這之中,刑、兵兩部的尚書出身天道軍參軍府,和戶部尚書何不可一樣,都是劉鶴群的嫡系。
工部尚書原也是永平年間的舊臣,一來年歲已高,二來早已疲倦了朝堂上左右二相的明爭暗斗,前一年秋索性稱病告老還鄉(xiāng),到底算是落得個清靜。
眼下這工部尚書之職本來不甚顯要,卻也在六相之中,太平時節(jié)里相比刑部、兵部,機要事務反倒更多。
對于這個職位,朝廷一沒外派,二沒內(nèi)調(diào),一直空在那里,朝里的人私下也都議論這兩個侍郎誰會登堂入相。
趙爾逸今年剛滿四十歲,便坐得工部的二把交椅。
除了處事有眼色,善投機,左右逢源,膽大心細,他也是受了劉鶴群不少明里暗里的蔭蔽。
趙爾逸的父親趙憑風與劉鶴群是楚州的故交,一路隨天道軍打到中都的功勛老臣,故而他在劉鶴群那里也算出身正宗。
徐永德相比之下則更年輕,來年才滿三十。
他是地方治河功曹出身,憑著功績卓越,輾轉(zhuǎn)遷升來京就職,按宗籍算來還是徐守一在楚州的遠房族侄。
朝堂之上,右相劉鶴群與左相徐守一兩人不知為了何事,自大平立國起便水火不容,從永平到延平勾斗了足足二十年,卻也始終難分伯仲。
如此形勢之下,誰的親近之人領了工部尚書這個緊要職位,誰便在六相的博弈中多了一枚分量不輕的籌碼。
若趙爾逸上位,六相中基本就是五打一的局面,劉鶴群會有壓倒性的優(yōu)勢。
若徐永德上位,則是四對二的人數(shù),那樣的話徐守一還有維持場面的實力。
趙爾逸坐在那里早就觀察桌面上的微妙變化,何不可從來都是右相的跟班兒,自己只要也贊成修陵這事兒,無論徐永德如何支持他族叔,起碼是三對二的局勢。
他醞釀了一下,剛想開口,就見徐永德先站起身來,向三位相爺依次做了揖,朗聲道,“今天右相安排的既然是個談各自職守的局,不干其他,左相講了禮法,何相講了財庫,按著工部的排序,本來該趙兄先講,可我身為圣上欽點的將作大匠,掌握工程的具體籌算,也便在此先行直言:延平六年,我在藍田縣做水利功曹時,為了修渠壩曾走訪過終南山,此山處于九州龍脈之脊,五都聚象之眼,風水天下第一;且山中多產(chǎn)金玉漢石,雪松金楠,修陵大可就地取材,節(jié)省人物時間,這陵到底修與不修,是相爺們的事,我無權插嘴,但若修,我自可保工期和用度皆減三成以上?!?p> 徐永德說完不等在座的人反應過來,拱手作別,拂袖而去。
余下四個人滿臉的驚愕,尤其是徐守一,他萬萬想不到這個自己舉賢不避親的族侄竟在如此大事上反了自己一道,站在了死對頭右相一邊。
看著劉鶴群等人難掩得意神色,徐守一終于不再做聲。
他心里暗暗嗟嘆,一個工部尚書的位置就能讓人變化如此之快,一時間只剩下疲倦和無奈,如今六相之爭恐已無懸念,這朝堂和滿天下的蒼生自隨他去吧。
待眾人走后,劉鶴群卻并不高興。他臉色死青地擺弄著手中的茶盞——這次修建天陵的提案雖是自己當朝陳奏,可此前已與李求真有過數(shù)次交鋒。
大平的國庫歸戶部管轄,每年給各地的撥付都在劉鶴群的授意下進行,想要多得朝廷撥款的,就得送給他好處。
倘若天陵開工,那么國庫每年都會空虛不少,劉鶴群的利益也隨之受損。
由此,他以體恤天下民生、留存救急現(xiàn)銀、平衡市井物價諸多理由進行勸諫,卻都未奏效,李求真反而暗示他若再行反對,就要調(diào)動戶部用人。
劉鶴群最后終于妥協(xié),辦了這件自己不想辦的事情。只是劉鶴群從來不做賠本買賣,算定徐守一必定跳出反對,正好借此機會把這個老對頭逐出朝堂。
隨后,劉鶴群進宮面圣,陳說商議修建天陵之時,徐守一以不合祖制為由,對此事百般阻撓,忤逆圣意,又說徐永德不顧親緣,自告奮勇領命工程。
劉鶴群心里早已盤算清楚,這些年李求真早已習慣了左右二相勾斗的平衡局面,自己這邊得勢了便會偏袒徐守一,徐守一偶爾占了上峰又會拋給自己一些好處。要想擠掉徐守一必須要抓住皇帝真正在意的要害,那便是修建天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