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鶴群早在大平立國之初,就發(fā)覺李天道似乎得到了星圖宮的長生秘術(shù),誰料其剛剛年過五旬便一命嗚呼。
李求真繼位之后年年接受四方鎮(zhèn)國公進貢,又一力要大興土木修建陵園,劉鶴群由此斷定十有八九也是跟長生秘術(shù)有關(guān)。
自古帝王執(zhí)迷長生。在李求真那里,誰要是反對修陵,誰簡直就是要圖謀他的性命。
劉鶴群抓住這個關(guān)節(jié),自然水到渠成送徐守一出局。
只是劉鶴群城府頗深,知道若是將左相的勢力一朝連根拔除,李求真定然不會同意,事情逼急了沒準會留下徐守一。因此,劉鶴群在這次建議中,不但要破格提拔徐永德,還要按序?qū)⒍Y部右侍郎也順位升遷起來。
果不其然,一旬之后,朝廷連出兩封調(diào)動文敕。
其一:徐守一自告年老體衰,求歸鄉(xiāng)里,朝廷勉其辛勤積勞,恩準去左相兼禮部尚書職,改封德縣侯,賜金五千兩,設(shè)徳縣宅一座,田百壟,原職一并由部中右侍郎元恒接任。
其二:徐永德入朝以來忠于職事,精通百業(yè),準吏部所請,擢其入六相、代工部尚書,原將作大匠職不變,加封藍田縣男,總領(lǐng)終南山天陵營造諸事。
中都城北十里,山腳下有一個前朝留下的八角亭,與繁鬧的帝京相比倒顯得格外清冷肅靜。
初秋風(fēng)起,落葉蕭瑟,一老一少兩個人正于亭中默然對飲。
旁邊一個家僮在一棵老柳下束著車馬,靠在樹干上昏昏欲睡。
“叔父此去德縣路程千里,當(dāng)真要保重身體,侄兒有告假之時定當(dāng)回去看望?!?p> 徐永德說話的時候,根本不敢看對方的眼睛。他有些想不通,叔父此行當(dāng)往東邊去,卻繞遠在北門出了城。
“永德,我從來都欣賞你不說假話的性情,怎么上任沒幾天,也會打官腔了?你我今日一別,相隔千里,以我年歲,怕是再見無望!”
徐守一仍舊保持著一貫冷峻的表情,可從這話中卻絲毫聽不出有責(zé)備和懷疑的味道來。
“叔父教訓(xùn)的是,永德早年在州府終日對著土木,性格遲鈍,為人木訥,終究沒有朝堂上那些人的心思。如今代掌工部,不知今后有多少陰謀詭計等著我。”
徐永德此言發(fā)自內(nèi)心,也算是跟長輩發(fā)泄一些情緒。
“說到遲鈍、木訥,元恒比起你來才是真正鉆牛角尖的人。你好在主管的是土木水利,對的是沒心沒腦的死物。元恒身為左相、禮部主官,對的卻是深不見底的人心?!?p> “叔父您說得對……”
徐守一沉沉嘆了口氣,接著說道,“你若是為了得到這個尚書職位,違心附和劉鶴群修建天陵的事,我不怪你??赡憬窈筮€該以天下蒼生為本,不要趨勢附利,叫徐家三百年清白宗堂蒙塵!”
“叔父,請您見罪!”徐永德聞此言,眼窩一熱,起身離席,噗通一聲拜倒在地,渾身都激動得顫抖起來。
“永德,愚叔本是一介迂腐書生,生逢亂世,揭竿而起卻朝不保夕,當(dāng)年幸得一位知己共歷生死,方成如今天下大事。無論是南征北戰(zhàn)之時,還是領(lǐng)銜朝堂之日,我都按著這位故人教會的道理做人做事,那就是竭盡全力讓天下之人安寧祥樂。這個亭子便是當(dāng)年我送別故人帶兵北伐的地方,故而喊你在此分別?!毙焓匾坏穆曇舾@蒼老。
“叔父……”徐永德哽咽起來。
“永德,如今朝堂之中波濤暗涌,艱險無比,六相之中走了一個徐相,又來了一個徐相,雖然到現(xiàn)在也不知你到底要做什么,但我堅信你要做的比我做的更重要,你能做的也比我做的更多。永德,你務(wù)必要好好勉力!”
徐守一扶起徐永德坐回到對面,然后端起酒杯,竟端端正正敬了徐永德一杯酒,然后起身上車,慢慢消失于楓林路的盡頭。
徐永德坐在亭子里望著那如火的楓林,熱淚肆意而下。
他看似一路順風(fēng)順水、年紀輕輕便官居要位,可是很少有人知道他早年的坎坷經(jīng)歷。
延平五年,徐永德還在楚州一個府衙里做土木小吏,雖然沒有什么權(quán)勢,可干起活來兢兢業(yè)業(yè),為當(dāng)?shù)匕傩兆隽瞬簧賹嵤隆?p> 誰料上司為了給楚州長史府送禮,大肆克扣修建水渠的錢款,導(dǎo)致四個縣域大旱,一年之內(nèi)餓死不少農(nóng)人。
此事動靜鬧得太大,被人舉告到長史府,結(jié)果上面下面串通一氣,反而將貪墨的罪名坐在了徐永德的身上,勾連府衙尉所直接判了秋后問斬。
徐永德被捕之后,投入死牢。他看著官場如此污濁,本來念如死水,只嘆問心無愧,誰知判斬刑的案卷呈到朱雀都護府后,竟直接派下按察使重新審理。
按察使是從二品的大員,又是都護府的背景,長史府到底是知道輕重的,沒有再行干涉。
最終真犯伏法,徐永德不但官復(fù)原職,還得到保舉重用,調(diào)任漢州藍田縣丞,專司水利土木。
數(shù)月之間,徐永德從一個不入流的小吏,到死牢中的囚徒,再到身披綠襖的朝廷命官,仿佛做了一個周折的長夢。
他只覺得身為七尺男兒,若是想實現(xiàn)胸中抱負,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茍且于一隅,而是要努力地向權(quán)力的頂峰進發(fā)。
履職之前,徐永德專程趕到南都拜謝救他性命的鎮(zhèn)國公,竟也得到接見。
他雖然終日醉心于業(yè)務(wù)技法,可見到鎮(zhèn)國公的那一刻還是驚詫不已。楚州的這位國公爺是位女子是世人皆知的,可她的真面目卻很少有人看到。
徐永德面對的這個女子應(yīng)該已有三十五歲,可依舊是二十出頭的姑娘模樣,乍一看上去倒像是一個小妹妹。
鎮(zhèn)國公倒不在意徐永德的詫異表情,像是早已習(xí)慣,只是勉勵他守得本心,做個好官,同時又叮囑他將來若是有機會承接皇陵修建之事,定要一力促成。
徐永德當(dāng)時雖然應(yīng)承下來,卻稀里糊涂未曾多想這個關(guān)節(jié),誰知后來步步高升,國公囑托之事竟真地到來了。
那日在劉鶴群的府邸,徐永德本來心有抗拒,最后還是狠下心來站在了叔父的對立面,卻只是為了報答國公當(dāng)年在楚州的恩信。
自在朝堂,忠孝難全,徐永德做出這個艱難抉擇之后,方知此言的深意。人在朝堂,進一步是明刀暗箭,可退一步也是深淵萬仞。
常青苑里一個不起眼的堂屋里,對擺著兩張一丈見方的席子,金木軟玉,香煙裊裊。
劉不然和趙爾逸分臥其上,身邊各自黏著幾個衣不蔽體的妖艷女子,有的捶背,有的倒酒,屋里盈盈繞繞不知道多少種香氣,醺醺然讓人不禁發(fā)倦,只想睡個十年八載才解乏一般。
“趙世兄此番不必怨天尤人,一來徐守一隱退,父相便可全掌大局,兄長入相之事還會遠了?二來徐永德雖是臨陣倒戈,新投到這邊來,能耐倒確實是有的,這點你也得服氣,否則給你座鳥不拉屎的荒山,讓你平地里建個陵園來試一試便知?!?p> 劉不然瞇縫著眼,伸出指頭輕輕撩著身旁女子的頭發(fā),說得氣定神閑。
他此前已被趙爾逸攛掇著去找了父親一次,問為何無緣無故將徐永德提拔起來,父親自然知道劉不然是誰派來的,只是惡狠狠瞪了他一眼便不說話。
劉不然心里清楚,父親身為朝堂首宰,自是有自己的布局,像趙爾逸這般小人物,可用,也可不用,絕不會為了照顧一個老親信的兒子去影響大局。
“我以舉薦之身入京為官,能有今日都是右相的提攜,這個何時都不會忘。再者我一個后輩,與右相同堂議事又是多唐突的事兒?!?p> 趙爾逸這話說得忿忿——此時新晉左相兼禮部尚書元恒今年只三十有二,反騎到自己頭上的那位代工部尚書、將作大匠徐永德則還小元恒三歲。
照著他的話說來,這兩人的輩分豈不更???
趙爾逸覺得劉鶴群到底是想拉攏新人,竟沒考慮過自己這個身邊人。想到這,他伸手攬過一個正給自己揉肩的女人,便往她大腿狠狠掐過去,只聽得一聲驚叫,他才多少心滿意足。
“趙世兄只管安心便是,工部只是你墊步的地方,等到父相重新整理好了六部,定會給你安排一個舒服地方?!?p> 劉不然看著那女人的腿上已被趙爾逸掐出一大塊鐵青,不禁皺了皺眉,像是自己心愛的花草被折了枝葉一般。
他心中忿忿地想,趙爾逸好歹也在朝中做官,還是從一品的大員,居然還不滿足,滿腹牢騷。再想自己這個右相的獨子,此刻不照樣賦閑在家、無所事事?
“我今年已過四旬,做官的心思也淡了,大不了回父親那窮鄉(xiāng)僻壤種地喂馬,也落得個清靜,還能盡盡孝?!壁w爾逸推開身邊的女子,站起身抻了個懶腰。
“趙世兄,我還是那句話,你此番不必焦慮,戶部的何不可年歲大了,刑部、兵部那兩個老家伙也快到日子了,到時候想去哪里還不是任你來挑。人這一輩子不能事事都順,也不會事事不順,過得灑脫一些,沒準運氣也就跟著來了?!眲⒉蝗灰琅f裝得氣定神閑。
劉不然說這些只不過是安撫趙爾逸的情緒罷了,其實他知道朝中的要緊職位都被父親牢牢把在手里。照上次父親的反應(yīng)來看,即便是那幾個位置空了出來,也未必就是趙爾逸的囊中之物。
父親主管吏部多年,除了京畿之地的朝廷命官,九州之中更是有數(shù)不清的太守、府尹是門生故吏,無論哪個冒尖出來躋身朝堂,都不是意外之事。
劉不然了解自己的父親,凡事都要有來有往,一手給出了職位,另一手就要收回銀子。
按著這條判斷,趙爾逸只不過是參軍府老部下的兒子,掛著一層單薄的關(guān)系,所能給出的遠不如那些人實惠。
趙爾逸看到劉不然的表情,也不表態(tài),驀地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就往外走。
“不然賢弟,這房中的花草該換換新了,時間長些的看著都膩煩,我前兩日在朋友開的店里,恰巧尋覓著兩棵西域的云雨草,你得空時遣人來車,從我宅里拉回來試試?!?p> “好咧!趙世兄破費了……”
“賢弟就這么點愛好,我別的供不起,這個還是應(yīng)該上心的!”
“還是要多謝趙世兄……”
劉不然早已熟悉這個暗號指代的是什么,送走趙爾逸便轉(zhuǎn)身摟著女人睡了過去。
趙爾逸從常青苑里出來,懶洋洋騎馬往家走。
迎面一輛暗露華貴的馬車馳騁而過,駕車的馬夫技法極其精熟,眼看著車轅就要刮蹭到趙爾逸的左腿,只輕輕一抖韁繩,那馬車就偏出三寸和他錯了過去,一陣風(fēng)向西趕去了。
那馬車又行了快兩里路,拐了好幾個彎,最后停在了富鄉(xiāng)侯府的后門。
馬夫板著臉,利落跳下車來,探看四周無人,便掀開車廂簾布。里面快步走下一個不到三十歲的男子,穿著簡樸卻透著帝王紫氣,徑直推開門進了院子。
院子里,寧豐已經(jīng)早早等在那里,見人來了,便要下拜。
對方上前一把扶起,笑道:“豐哥,此處不是皇宮,又沒有什么外人,不必拘禮,你我還是兄弟相稱來得舒服?!?p> “本來約好八月十五相聚在醉仙居,此時尚有月余光景,圣上今日突然到此,可是有何要緊的事想吩咐?”寧豐把來人讓進后堂,并無一個下人在旁。
這里的布局和富鄉(xiāng)侯府的前堂一樣簡約,只擺一張五尺長的楠木案子,已設(shè)好兩把椅子和一套品茶的器具,一只云陶燒鍋坐在爐子上噗嗤嗤騰著熱氣。
“豐哥,朕這次來沒要緊事兒,只是這幾天心里高興,想親自告訴你——天陵的事兒成了!”來人說完坐在椅子上,自己倒了一杯茶,手輕輕晃著杯子,一臉春風(fēng)得意。
寧豐聽完這話,臉上仍沒有什么表情,只是眼中閃過一道黯然的光,隨即也跟著坐了下來,對此并不言語。
寧豐對面坐著的這個青年就是大平當(dāng)今的皇帝李求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