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爺,剛剛出手救我們的是誰?”聞癡忍不住問道。
“我心中似乎有些線索,可此刻尚不能確定,待日后有機會再跟你們細說,此間又拖延了一刻,若再不進城,便耽誤大事了!”聞羽說罷,縱馬先行奔出了水柳林。
聞羽早年在南都朱雀堂時,便被堂主教授一本《武經要略》,讀了三年,倒背如流,早已對九州各地的城池關隘、兵家險要熟稔在胸。自打出了中都,他已想好了到江北之后的三個目的地。
第一站是吳關,此處是東面護衛(wèi)京畿的最后一道防線,素有“南常山,北吳關,軍馬過此,難若登天”的說法。
此處規(guī)為府城,府尹章平是禮部司丞出身,早年從教于徐守一,聞羽到禮部之時也有交集。
此人本來與元恒業(yè)績功效不相上下,后來劉鶴群指示吏部在考核績效時被栽贓陷害,貶到此處,卻是可以信任之人。
第二站是河陽,同是府城,西面是千里丘陵,大河出群山自南轉向東流,也是一處要緊關隘,牽制整個江北。
河陽府尹出身江北的世家大族,不詳姓名,只是以酒仙人的道號自稱,身份雖然詭秘,但也該不是右相的勢力范圍。
最后一站則是臨徐,面向大河口,背靠棲霞山,顧名思義雖為府城,卻因地處要塞,向來與江北州城一般重要,此刻臨徐城外便是青徐的十萬叛軍。
臨徐府尹谷中早年曾游歷江湖,其他卻不知詳細。
這條路線并非直行,所過之地人口錢糧也不豐實。
聞羽如此選擇,一來是江北三道險關,卡住了東進京畿的必經之地,再者也是出于無奈,危機之時必要繞開劉鶴群分布在江北的諸多嫡系,方有可能布置得力。
吳關府尹章平早已知曉青徐叛亂,朝廷必會派欽差到江北督戰(zhàn),迎候在西城門,接著聞羽一行直接到了府中。
“章兄,自中都一別,卻有數(shù)載,此番尷尬相見,卻說不出的傷感!”聞羽被章平讓在主位,卻執(zhí)手與章平敘話。
“國公爺,當年我隨老左相徐公執(zhí)禮朝堂,卻被劉鶴群顛倒貶斥到這荒澤野嶺之中。不過也好,比起與那奸臣勾斗,主政一方倒是可以為大平、為百姓做些實在事兒?!闭缕狡嗳恍Φ?,雖然此前覺得聞羽這人不思上進、只戀花柳之地,此番再遇禮部故人,還是早已讓他淚眼模糊。
“如今事態(tài)緊急,不瞞章兄,我這江北將軍聽起來威風,實際上只是個空頭牌號,手下并無一兵一卒……”聞羽開始轉入正題。
“這卻怪不得國公爺。就拿我這舉例,雖是東面守護中都的關口,可自永平元年便未經戰(zhàn)事,朝廷在這內州只設政事官吏,卻未曾布置一兵一卒。我這兒錢糧雖有盈余,可手下有戰(zhàn)力的也只十幾個捉奸捕盜的城尉而已……”章平面露愧色,作為拱衛(wèi)京城的一方主官,手下居然沒有半點甲兵可以支援聞羽。
“章兄也不必自責,聞某自然知道,朝廷平素經略江北之時,一來沒有建立軍冊,二來沒有撥付錢糧,只這一關之地如何養(yǎng)得了兵馬。聞某此刻只是想問,若在府內轄地募集兵馬,卻可有把握?”聞羽已是料想江北各地大抵都是如此,倒也并未顯出失望神色。
“今年的夏捐收齊大半,還未轉送戶部,我手里的現(xiàn)銀加上布米折價可湊夠五萬兩,三日之內當可招得五六百人?!闭缕綀蟮腻X數(shù)是實,人數(shù)卻不會那么多。
他如此說用心良苦,只是想給聞羽吃一顆定心丸,免得欽差的江北將軍,在吳關這第一站便受了挫折,失了銳氣。
“如此便多多拜托了!”
聞羽起身執(zhí)禮,“章兄若募集來五百人,悉數(shù)守在關口,倘若聞某死在前面,拜托萬萬不得放叛軍過去。若是幸得多余兵士,三人成行,五人成伍,章兄只教即時趕往臨徐前線?!?p> 聞羽說罷拿出幾張兌票交給章平,“這是聞某這些年來積攢下的俸祿,吳關的要緊就全靠兄長一力支撐了!”
章平感覺手中的那些紙票熱騰騰的。
辭別章平,聞羽一行出了吳關,繼續(xù)東行,沿途已斷斷續(xù)續(xù)遇到往西逃難的百姓,心中不禁愴然,只能催逼馬力,三個時辰趕到了河陽。
聞羽交涉了河陽府尹,部署了防務,還帶著二百輕騎同往臨徐,陸續(xù)還會有數(shù)千募兵趕去。
待到臨徐,已是七月初三凌晨。聞羽發(fā)現(xiàn)叛軍暫未圍城,于是帶著手下的騎兵高舉旗號自西門沖入城中。
臨徐府尹谷中見到聞羽,直接帶他上了城東望樓。
上了望樓視野開闊,只見三里之外,青徐叛軍已連營結角,扎住了陣仗,或許因為糧草器械尚未運到,叛軍沒有發(fā)起攻擊。
“谷府尹端的好陣勢!”聞羽打城中穿行之時,見臨徐軍馬整束,足有數(shù)千之眾,卻是意外之喜。
“國公爺原本以為我這里只是空城一座,沒有兵馬吧?”谷中為人豪放,朗然笑道。
“聞某前番剛從吳關經過,那里卻是像谷府尹說的一般,甚是局促?!甭動鹩行擂巍?p> “吳關沒有兵馬當屬正常,可我早年曾是江湖中人,手下若沒有拿著刀兵的兄弟,倒是睡覺都不安穩(wěn)呢。國公爺還請放心,這些人都沒上過兵冊,可真若打起仗來卻不輸與中都的禁軍大營!”谷中言語之間信心滿滿。
“敢問谷府尹如何養(yǎng)得這些兵馬?”聞羽心下稍稍安穩(wěn),生起好奇之心。
“國公爺不必有此懷疑,我主政臨徐以來,一不貪墨,二不擄掠,倒是有個金主幫襯著供養(yǎng)兵馬?!?p> 谷中快人快語,繼續(xù)說道,“實不相瞞,數(shù)日前叛軍臨近,我更是找那金主要來錢糧,加緊添補了兩千精壯軍士,那秦定江即便仗著人多過得此處,也定是要雁過留毛,扒下那老賊一身皮去!”
“谷府尹可告知聞某金主是誰,聞某也好代朝廷當面致謝!”聞羽好奇之心更盛。
“不急,不急,國公爺此來臨徐督戰(zhàn),軍事要緊。至于金主,若是有緣,你們早晚都會見到。”谷中此刻卻依舊藏著話頭。
“聞某此次受皇命來此督戰(zhàn),既然到了前線,還請谷府尹今后以軍職稱呼。”聞羽說罷鄭重拱手。
“是了!我到底是個粗人,哈哈哈……”
谷中說完單膝跪下拱手報號,“臨徐府尹谷中參見江北將軍,城中五千將士已清點完畢,還請頒布軍令!”
未時三刻,天邊流火。
秦定江悠然踱步,出了中軍大帳,放眼四下望去,軍營、山巒、大河以及遠處的城池,一切都在斜陽火霞的影印下顯得空曠縹緲。
整整二十年了,自己終于又有了金戈鐵馬,指點江山的感覺,卻哪里是蝸居東都蹉跎于錦衣玉食、絲竹管弦可比的?
“兵者,動則生,止則亡。”這是秦家宗經《奇遁》開篇之言,如今細細品味,到底是祖宗傳下的至理名言。
明日大軍過了這區(qū)區(qū)幾千守軍的臨徐,便是一路平原,再破河陽之后,三日之內可到吳關城下。
下吳關便是中都。
帝京中都,九州的龍心鳳眼,天下歸心的皇權重地。
當年自己隨天道軍只在城中待了一夜,連皇宮有幾個大門都沒搞清楚,就被李天道一紙令下,編排到了青徐邊地。
只要雙腳踏上對面江北的土地,就已然破了都護非宣調不得離開邊地的禁令,自己與那李家王朝也便決裂開了。
秦定江帶兵直行到此,方才意識到秦平山雖然兵多馬壯,卻要一路斬關奪隘,頻頻應付禁軍大營和各州集結的募兵,最快也須月余才能過常山關,而自己預期的征程卻要快上許多,若是先行攻下中都,豈不是就能坐上龍椅?
正得意之時,秦定江遙見臨徐的城墻上人頭攢動,兵士在原本赤紅色的幡旗之上,又掛起一排一丈見方的正黃色帥旗,上面隸字大書“聞”姓,不禁心中聳動。
按大平軍制,只有大都護出征之時才可用這等儀仗,想來聞羽已被李求真封命要職,趕到前線督戰(zhàn),卻不知他調來多少人馬,后續(xù)又有多少援軍,這下卻是馬虎不得了。
秦定江回到大帳,心下不禁惱恨。自點兵起行之日,麾下將官大多拖家?guī)Э?,逡巡慢進,調令行軍全不在行,金銀細軟、古董玉器卻都打包帶著,更有甚者包著成班的伶人歌妓,到底耽誤了大好時機,否則按著當年青龍軍的作風,豈等聞羽到此,大軍早已一舉拿下河陽了。
臨徐城中,聞羽和谷中帶著城中百夫長以上的將校正在研斷拒敵之策。
谷中性情直爽,雖是議事的集會,倒是命人備足了酒水,幾十人邊飲邊談,場面甚是熱鬧。
城外大敵壓境,眾人此刻推杯勸盞,坦然自若。
十則攻,五則圍,這是自古兵家顛撲不破的常理,只要叛軍緇備一到,即刻就會強攻。
“此時臨徐的情境,倒是讓聞某想到當年一場戰(zhàn)事?!甭動痣m為圣上欽命的主將,為人卻不端一點架子,小半日來與眾人都已熟絡,談論軍情時而引經據(jù)典,時而像是在講故事,講話極是受聽。
“將軍,我等愿聞其詳?!惫戎泻鹊脻M臉通紅,自己雖是江湖中人,卻從未經歷過行軍打仗之事,此前一番議論,他已察覺出,面前這個新晉的駙馬國公并非民間傳聞那般紈绔輕浮、彌亂不堪,相反為人謙恭有禮,對于軍事策略更是頗有主見。
“當年天道軍出漢州,入江北,攻占常山關之后,關內只五萬人馬,對面卻是前朝三十萬京畿禁軍,雖人數(shù)不及現(xiàn)今尷尬,倒也是臨危倒懸的局面?!甭動鹦煨斓?。
“那當年天道軍是如何反敗為勝的?”谷中一聽有希望,酒醒了一半,急著追問。
“一來恰有死士為報恩信,潛入敵營刺殺主將。二來城中將領不畏強敵、孤注一擲,領兵殺出。三來施以圍魏救趙之計,調來了北狄的騎兵。如今看來,當時想要取勝,三者卻是缺一不可?!甭動鸪烈?。
“將軍,這便罷了。我等如今至多占著中間一條,若是必要,我今晚便帶弟兄們殺過去便了?!惫戎新犃T,難免有些失望。
他此刻感懷人生兩端,前半生呼嘯江湖,名為行俠仗義,實則全為自己痛快而活,后半生卻機緣巧合成為主政一方的父母官,心里念的雖不說是社稷天下,卻都是闔城百姓的喜怒冷暖,自那時起方才發(fā)覺為別人而活,即便艱辛,卻有滋味。
如今賊勢洶涌,即便保不全城池,馬革裹尸,埋骨城下,到底算是對人對己都有個交待。
“谷府尹,”聞羽在眾人面前便改以官位稱呼,“聞某往臨徐這邊趕路時,中途被人埋伏,卻幸得一眾高手救命。如今聯(lián)想起來,敢問這城中的金主到底是哪位?”
谷中為人直率,本來這事被再三叮囑勿言他人,卻早藏不住,不吐不快,又不好說盡,撓著頭吭哧道,“將軍可聽聞江湖上有個蟄門?”
“自是聽過,此派自永平年間便在京畿、江北立足,小二十年間更是發(fā)展壯闊,端的是群龍聚象、英雄輩出!”聞羽聽到蟄門也起了興致,自己這些年來身在中都朝堂,可心里還是向往山河自在。更兼谷中言下之意,救護自己的便是蟄門,言語間更洋溢感激之情。
“實不相瞞,”谷中接著撓頭笑道,“我在未入官場之時,便是蟄門中人,代門主管著江北臨徐、河陽一帶四個堂口,堂號火神。這臨徐的金主自是我的門主嘞!”
“蟄門門主他老人家神龍見首不見尾,只好請谷堂主好好轉達聞某謝意!”聞羽聽罷便又以其堂號稱呼,更是明了為何覺得面前這些人為官多年,言行舉止依舊帶著或多或少的江湖氣。
聞羽此刻心中還是有了波瀾,此前只知蟄門人多勢大,在各門各派中首屈一指,在江湖上足可翻覆云雨,卻實在不敢想如臨徐這般城池也是其勢力范圍。
“其實將軍之前那事,大可不必道謝!”谷中喝了不少酒,更加心直口快,“前番蟄門不少弟兄被刑部拿去,不是打殺,就是毒死,卻沒一個從大獄中活著出來。自那時起,門主便下了死令,凡是沾著此事的刑部公人,一個都不得活?!?p> “如是說來,天道循環(huán),報應不爽!”聞羽感嘆,卻不知當初蟄門與刑部起瓜葛,正是因為劉不然買兇刺殺自己未遂,也不知明鵲和白靖仇因此半路遇險,差一點喪命野外,否則又定會生出無限的煩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