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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羆傳

第116章 逆局

熊羆傳 熊羆君侯 4206 2021-08-16 22:30:00

  中都城里,一片陰霾。

  “圣上,漢西三郡已失,白虎軍入關(guān)后匯成一路,直往漢州城去了?!睂庁S這些日來四處奔波,神色憔悴,雙目呆滯,須發(fā)竟然隱隱泛白,像是一下子成為半老之人。

  “照豐哥的意思,禁軍大營動不得了?”李求真臉色也不好看。

  他披頭散發(fā),滿臉胡茬,連續(xù)數(shù)日不朝,只窩在長生殿里,控制不住地從早到晚盯著影壁上的九州御覽圖,仿佛期待會有一旅天降神兵馳騁而來,護佑大平帝京。

  “禁軍這幾日剛剛清點出人數(shù),馬步兵加上伙頭、腳夫、隨軍醫(yī)匠,不足十萬。按前線傳回的軍報看,叛軍入關(guān)的總數(shù)不下八十萬,加上降卒和后援,更號稱百萬?!?p>  “形勢如此不堪?”李求真說話沒了力氣。

  “如今禁軍要以一敵十,縱然孫武再世也難有逆轉(zhuǎn)。何況叛軍此來殘忍無度,沿途所過府縣錢糧洗劫一空,男女老幼無有幸免。如今之計,不若圣上宣旨南巡或北狩,已待時變……”

  寧豐見李求真臉色愈發(fā)難看,語氣也只好弱了下來。

  “豐哥,太祖當年馬上得天下,至朕方傳二世,才不過二十幾年,便要卑躬屈膝,做那茍且偷生辱沒祖宗的勾當?”

  李求真并非未曾打算到南都或北都躲避風頭,可他心里盤算得明白,這些年來自己對于那些邊地都護只是個牌面上的君主,南星和卯蚩即便沒有像秦家兄弟這般明著反叛,又豈會無緣無故對自己這個晚生后輩盡人臣忠心?

  換位思量一番,身為封疆大將,統(tǒng)治一方兵馬,此刻即使不跳出來趁火打劫,只要隔岸觀火便好,大可不必引火燒身,管將來誰做了皇帝,彼此相安無事,對自己又有何影響?

  更何況南星那邊雖然還沒有大的動靜,可卯蚩日前趁著秦定江傾巢而出,突然揮師南下青州,先鋒已圍了東都。

  做出如此大的動作,卯蚩卻未曾豎起勤王勘亂的旗號,連封請戰(zhàn)的申書都不曾送來中都,這般不請而戰(zhàn),誰又擔保他不是想趁機鯨吞青徐,企圖坐擁四州,主宰半壁天下呢?

  “若圣上覺得南北難行,可駕臨江北,聞羽此次臨危受命,以弱擊強,屢破叛軍,河陽一戰(zhàn)更是趁著夏汛,決口大河山洪,讓七萬青龍大軍一夜間成為鱉鼉,秦定江此時生死不明?!?p>  “去江北?”李求真苦笑。

  “如今江北前有吳關(guān)可守,中有河陽天塹,后有青徐腹地,確是當取之道?!?p>  寧豐此刻說出的才是他真正的打算,如今李求真情緒低頹敏感,若不先把選不得的路擺在前面,直接說了正解,卻怕他又會無端猜忌,白白貽誤時機。

  寧豐做這個打算前已與叔父商量,河陽府尹趙仁念著與寧家的淵源,定會周全李求真一條退路,只是擔心若直說出來,李求真受不得這般身份顛倒,寄人籬下,卻不愿移駕江北。

  “聞羽這個空頭將軍確是當?shù)猛?!”李求真說完這句,便起身來回踱步,不再對遷都一事表態(tài)。

  聞羽只身一人前往江北,五日之內(nèi)三戰(zhàn)三捷,挫敗十萬叛軍,立下萬古不世之功,李求真暗暗感嘆虎父無犬子,更能從中看出聞若虛當年叱咤疆場的英姿。

  離開中都是李求真從未設(shè)想之事,這座方圓五十里的皇城,伴隨著李求真從黃口稚兒到少年皇子,再由一夜太子到改號延平,這方皇土是他全部回憶的承載,也是他至高權(quán)力的象征。

  倘若此時叛軍剛剛進入漢州便宣告遷都,那么不但自己的后半生寥落難堪、再難崛起,更會貽笑于天下人之口,甚至留罵名于正傳野史之中。

  李求真此番封劉不然為漢州將軍,就是一場賭博,賭劉家在漢州十余年的經(jīng)營可以轉(zhuǎn)化為些許戰(zhàn)力,抵擋住叛軍,甚至與禁軍合力將其趕出漢西。

  如此一來,最好的結(jié)局就是叛軍敗退,劉家耗空了這些年的積蓄,自己漁翁得利。即便最壞的情況依舊發(fā)生,到那時再去籌備遷都也不會太遲。

  “豐哥,此時局勢尚不明朗,還請你物色禁軍統(tǒng)領(lǐng)人選,不日開拔前線。”李求真還想再賭一賭,于是避開寧豐那深沉的眼神,在這個關(guān)節(jié)做出了最終決定。

  “圣上既然如此決斷,臣當保舉一白身為主帥?!睂庁S對李求真的反應并不意外,擲地有聲地回應。

  “哦?朕可知曉此人?”李求真對這個位置雖然沒有預定人選,卻不料寧豐敢在此時如此大膽啟用民間之人。

  “圣上自是認得,且還熟悉得很!此外,臣另保舉一個白身擔任監(jiān)軍?!睂庁S再次語出驚人。

  “豐哥,你為白身,不也做了秋苑郎、當上了京畿大營專員,此刻監(jiān)調(diào)天下諸般人事軍馬,自是朕信任依賴于你。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人,此事全憑豐哥定奪便是!”

  李求真并不急著打聽所用何人,因為他已經(jīng)敏銳地察覺到寧豐言語中的那份自信。

  “三日之后,諸軍整備完畢,請圣上在城西大營閱兵,之后正式開拔!”寧豐下跪行禮,已然是想結(jié)束談話。

  “甚好!”李求真雖如此感嘆,卻覺得起兵的時日還是拖得久了,開始擔憂劉不然到漢州之后,能否有本事纏住叛軍三日。

  七月初四,天如流火,夏蟬不鳴。

  白虎叛軍距離漢州城已不過三日路程,漢州長史府內(nèi)此刻卻是一派鶯鶯燕燕、歌舞升平——州郡府縣百十個從五品以上的官員都聚在這里,專門為御命漢州將軍劉不然接風洗塵。

  “少主此番受命經(jīng)略漢州自家封地,必將建立功勛、大有作為,我等雖已老邁,愿為少主執(zhí)馬墜鐙、赴湯蹈火,以報答劉相這些年的恩養(yǎng)提攜!”

  這篇開場白可謂言真意切,漢州長史名為華南,本是前朝漢州一個府衙主簿。

  當年天道軍進據(jù)漢州之時,此人被劉鶴群招募到中軍參軍府,隨大軍下南楚、過江北、進中都,大平立國之后在漢南做了府尹。

  延平二年,劉鶴群得以實封漢州后,華南在原地擢升做了一州長史,卻是劉鶴群親信之人。

  自他以下的大小官員,不是當年參軍府出身,便是與劉氏家族沾親帶故。

  十幾年來,漢州億萬計數(shù)的民生財富,除了孝敬劉鶴群,其余都被這些人瓜分殆盡,每年上繳國庫的錢糧還不夠其中任意一家花銷揮霍的零頭。

  長此以來,漢州雖然名義上是大平王土,可上上下下卻只知劉家,不認李家。

  此番漢州雖然軍情吃緊,眾人心里皆不安寧,可老帥的兒子來掛帥拒敵了,勢必還須百般殷勤接待,以顯忠誠孝順。

  “華叔和諸位叔伯大多都是參軍府的長輩,算是看著不然長大的,我此次初來便如此盛情款待,更與回家無異。”

  “少主只當回家便是!”眾人嘈嘈回道。

  “只是如今西面賊勢浩蕩,不知漢州各位長官有何應對之策?”劉不然開篇只寒暄一句,便開始問要緊關(guān)節(jié)。

  “少主,據(jù)前線敗退下來的軍校交待,白虎軍人馬不下八十萬,且大多是北馬精騎,還摻雜著不少胡人。”

  “哦?”劉不然并不意外。

  “賊兵日前攻下漢西三郡后,更不據(jù)府縣、不掠村集,合兵一路直指漢州城,怕是打算盡快經(jīng)由漢州,打過常山,占據(jù)中都……”華南說罷,一臉難色。

  “以漢州的儲蓄,三日內(nèi)可招募多少兵馬?”劉不然自打入席,從未動筷,滴酒不沾,對臺下精挑細選出來的十六個歌姬更是看都不看,只是緊接著一再追問。

  眾人倒暗中詫異,面前這人到底是不是那個傳說中的帝京四少、花草公子。

  “少主你是該知曉漢州情形的,這些年來雖然民生富足,可賦稅流轉(zhuǎn)也是隨來隨走的,府庫之中的錢糧倒是不太充裕。何況自太祖皇帝以來,規(guī)定漢州不是邊地,不設(shè)軍府,這八百里地面上只有扛鋤頭的農(nóng)夫、紡棉布的織娘,卻沒人騎得了馬、端得住槍,此前漢西三郡更是把能當兵的全都消耗光了。與其勉強招兵迎戰(zhàn),不如調(diào)集民夫搶修城防,多備方石滾木,據(jù)守州城,方為上策……”

  華南此話用意直白,漢州一來是供養(yǎng)劉家的錢罐子、米缸子,既未充實官府,也沒藏富于民;二來按照大平定的規(guī)矩,本來就不能配備兵馬,如何費力四處募兵、自找沒命?

  “華叔只管募集兵馬便是,我又沒說要你們?nèi)デ熬€拼命……”劉不然陰惻惻笑道,“只不過,防備的事情全不用操心了。”

  “少主的意思是擇機后撤?”華南問罷先松了一口氣,以為劉不然此次受命漢州將軍,按著職責多少也該做些樣子,這漢州拼力去守都守不住,若是不做任何防備,劉不然八成還是想全身撤退了。

  “非也?!眲⒉蝗豢偹汩_始端起酒杯喝酒,搖頭晃腦看著臺下那些歌舞美人,一臉的氣定神閑。

  “難不成少主還是主戰(zhàn)?”華南冷汗轉(zhuǎn)即又淌下來,不知道劉不然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兵法有言: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你等可知這西面大軍是誰人統(tǒng)領(lǐng)?”劉不然滿臉得意之色。

  “自是白族裹挾西域諸邦,降服白虎軍后合為一處,打的還是大都護秦平山的旗號?!比A南回道。

  “秦平山不過一個將死的傀儡,這五十萬大軍現(xiàn)在全聽白族可汗哈馬木調(diào)度,你等可知他的華族名字是什么?”

  劉不然問罷,笑容更盛,不像在說叛賊,反倒像是在煊赫一件門庭榮耀之事。

  “白族之事,我等卻向來不甚知曉……”華南老實回道。

  “劉鷹空?!眲⒉蝗徽f出這個名字,見眾人一時仍舊不得要領(lǐng),繼續(xù)一字一句拆解道,“本家的劉,鷹隼的鷹,長空的空!”

  此時反應稍快的劉家親從,結(jié)合劉不然的表情已然明了其中關(guān)節(jié),全部驚得合不攏嘴。

  劉家是南楚大族,顯赫百年,凡是族中男子起名,每輩皆有范式,劉鶴群取自“鶴立雞群”,前朝楚州安撫使劉龍底取自“龍翔淺底”,那么劉鷹空這名字便是由“鷹擊長空”得來的。

  如此論來,此刻面前談笑風生的這個人不但是朝廷欽命的漢州將軍,還是叛軍首領(lǐng)的族侄!

  與此同時,八十余萬步騎正迤邐東進,旌旗蔽日,塵土遮道。

  一萬重甲精騎走在最前面,后面便是打著白虎旗仗的中軍。

  哈馬木身披虎紋水紗袍子,手持七寶琉璃馬鞭,胯下一匹大宛紅血汗駒,正得意洋洋縱馬而行,只見漢州山色水文一片柔和安逸,遠勝于風沙遍天的雍涼邊地。

  踏馬中原,問鼎天下,這一日他已等了二十年。

  哈馬木聽著軍中如連天雷霆般的馬蹄響動,甚至覺得這一切順利得不太真實,此前攻破漢西三郡,雖然有些波折,可自打進入漢州平原便一路暢通無阻,并未遇見任何阻擊。

  前面過了終南山,再走兩日便可到漢州城,在那里稍作補給整備之后,下一站就是常山。

  按照劉鶴群從中都傳來的情報,大平的十萬禁軍尚未整備完畢,等到他們出發(fā),自己早已殺到中都城下了。

  中都四野都是平地,無山無川,憑著近百萬騎兵,倘若李求真不逃,只能束手就擒。

  馬哈木聽說李求真年前在終南山大興土木,修建陵園,還定下個七八十年的工期,不禁暗暗哂笑他做這等損民傷財、徒勞無功之事,那陵園又豈能安安穩(wěn)穩(wěn)等到他壽終入寢?

  這一路上,唯一讓哈馬木擔憂的是南楚那邊的動靜。

  此前秦定江十萬大軍在江北未經(jīng)一戰(zhàn)便折戟沉沙的消息傳來,可笑他又被卯蚩派軍乘機占了青州,此時只得帶著殘兵敗將窩在徐州四處鼠竄、不得安寧。

  此時倘若南星出兵勤王,卻也會給自己造成不小的麻煩。

  好在南星雖也是大都護,可只據(jù)一州之地,按兵冊來看不過七八萬人馬,縱然北上,過了大江,那點人馬只能落在漢州城前布防,可那里一無城池、二無關(guān)隘,平地里布下營寨就如同給自己大軍扎下一排靶子練箭。

  兵馬相差如此懸殊,南星斷無半點取勝的僥幸。

  哈馬木之所以還考慮此事,是因為他此時的目標已經(jīng)不是取勝,而是速勝,大軍推進的速度越快,攻取中都的形勢便越有利。好在斥候幾日來往返報告,并未發(fā)現(xiàn)朱雀都護府有何動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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