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昏沉,四野寂然。
哈馬木決定過了終南山難走的路段,再找平坦地面扎營過宿,次日進駐漢州。
進了終南山路,道路崎嶇狹窄,軍馬不得并行,哈馬木更是生發(fā)一番感慨。
二十一年前,他還未坐上可汗的寶座,只是憑著庶族身份做一個游擊將軍,凡事都得聽從可汗的安排,出身嫡宗的劉鶴群相比自己更是有話語權。
當年得了劉鶴群的密令后,他點起三百親從精騎,自雍南駐地一路南下,趁夜摸進了這終南山,一夜之中發(fā)生了逆轉天地的大事。
之后,哈馬木寫書信回報劉鶴群,已將星圖宮中一二百人盡皆屠戮,清掃現(xiàn)場,涂滅血跡,將尸身全部帶走焚燒,留下了當年最大的謎團,更是推助劉鶴群擊敗軒轅一族,成功掌握天下大權。
時過境遷,如今哈馬木早已得高人指點、憑風好借力,一躍成為數(shù)百萬白人的可汗,西域諸邦的共主,雖也一直與劉鶴群暗中呼應,可此番拿下中都之后,自己才是這場逐鹿大戲的主角,而不是那個多年來頤指氣使的族兄了。
哈馬木思量,劉鶴群這兩年在朝堂漸漸失勢,擔憂李家天子反撲倒算,只是為了保命才出此下策,引狼入室。
待到自己拿下中都,成了九州共主,倒也不必考慮分給劉鶴群太多好處,這老兄借著自己的光,能活下來自然就是好的。
夜色漸重,昏黑之中根本不辨天地。
一陣風起,只見兩條火龍沿著崎嶇道路蔓延而來,前軍已人嘶馬鳴,亂作一團。
終南山天陵,徐永德與一個女子站在陵園最外圍的城墻上,冷眼看著不遠處的人馬被烈火吞噬。
足有半個時辰,那些兵馬才從火海之中掙扎著撤到安全地界,狼狽地押住了前軍陣腳。
“徐相,這座天陵自年前興建,一磚一瓦處處凝聚你的心血,倘若此番在叛亂之中毀于一旦,你可痛心?”茯苓三日之前自中都趕來,終于向徐永德交了底。
“郡主哪里的話,永德身為大平朝臣,修建天陵原本也是盡忠圣上,此番若在這里埋葬叛軍,豈不痛快!”
徐永德雖身著紫色朝服,可舉止間儼然將軍氣度。
在這大山之中窩了一年,徐永德本來已經(jīng)頹唐不堪,誰曾想時局變幻如此迅猛,直到此時他還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徐永德不畏生死,只恨此時手中沒有一旅勁兵,否則乘機沖殺出去,必能將那些卡在山路上的叛軍屠滅無數(shù)。
哈馬木在中軍遙望著那星星點點的火光,滿臉嗟然。
他關于漢州的消息大抵正確,只是忽略了這必經(jīng)的終南天陵里,還有一位工部尚書帶著三萬余個工匠守住險要。
“南星國公和郡主真是運籌千里、預見百年,只可惜永德埋頭悶干,如今看來卻顯得愚癡了……”
徐永德笑著感嘆一句,他一開始到漢州招募工匠之時,發(fā)現(xiàn)此地百姓個性安逸,盡管自己已把工錢喊到上限,卻依舊沒幾個人愿意到這深山老林里刨土伐木。
他不甘心,只好又發(fā)文到漢州府尹那里,請求官府協(xié)助自己征集勞力,卻連封回信都沒有收著。
正在為難之時,朱雀都護府陸續(xù)向這里調來了工匠、運夫、伙夫、醫(yī)官,甚至還有慰勞的歌姬,只數(shù)月之內便配齊了所用人力。
與此同時,徐永德發(fā)現(xiàn)這些人似乎對這個工程及時熟悉,上手便干,像是早已演練過的。
他曾帶著這個疑惑,故意藏起了下一步該用的圖紙,可這些人第二日卻仍舊干出了活計,而且照著圖紙比較居然八九不離十。
直到茯苓二度來此,才告知徐永德此處名為天陵,其實是南星國公想要“借尸還魂”,自設圖紙建造一處隔絕東西的天下第一險關。
“南星與我本不該瞞著徐相,可畢竟你的職責是修建天陵,如是艱難的工程,倘若提早知真相,卻怕你會……”
茯苓面帶歉意,自是能體會徐永德此刻萬般復雜的心境,辛苦勞碌整整一年時光,到頭來竟是為他人做嫁衣裳,無論換做是誰,一時間也絕地接受不了。
“此處關隘若是為天下蒼生,永德心中便無芥蒂。何況永德此時身為朝官,這條性命當年本就是南星國公救得,即便到了忠孝難全之時,我也自會用這條性命相報?!?p> 徐永德這幾日已在腦海中過了無數(shù)次天陵的地勢、城墻、機關,確信這里足以拖延叛軍三日左右,可對面畢竟有八十萬之眾,即便只拿人腳馬蹄踏上幾個來回,城墻便會化為齏粉,機關必將凋零滿地,這個天下第一險關終究會平為一片廢墟。
自從剛剛親手點起護陵大道旁的兩條萬年燈的渠溝,徐永德已然決定以身殉陵,留名青史。
而立之年回首過往,徐永德心胸滿是感慨。
幼年之時,徐家在楚州本是富甲一方,書香繁盛,在楚漢二州之地做府尹、縣丞的族親數(shù)不勝數(shù)??勺郧俺囗樤辏迨逍焓匾桓S李天道起兵造反,徐家被牽連坐罪的不下百人,徐永德的父親與徐守一雖不在三服之中,也遭受迫害,無奈之下舉家從南都遷至楚北一個荒僻的鎮(zhèn)子生活。
徐永德清楚地記得,那段日子過得一下千里,柴米不繼,可父親從未有過半點抱怨,還數(shù)次告誡自己,徐守一雖為朝廷重金緝拿的要犯,卻不是家族中的罪人,其所作所為反而順應天地道義、足以光耀祖宗。
自打那時起,徐永德在父親的教導下,一邊浸**經(jīng),一邊關注著這位族叔的動向,他那時的心緒已跟隨天道軍的大旗翻山過海、直搗龍庭。
大平立國之后,徐永德學有所成、精通吏政,尤其對土木水利極有造詣,憑借本領在當?shù)刂\得一份公差,后來被奸邪小人構陷下了死牢,又被南星國公出手相救……
在他看來,族叔徐守一當年棄筆從戎,用刀兵伸張正義,而自己此刻也可以翻覆五行,用木兵石馬來一場轟轟烈烈的廝殺。
“郡主,永德還有一問,這些楚州來的工匠可是出身朱雀都護府軍營?”徐永德問道。
“盡是南星國公可信可用之人,大多熟悉這天陵構造用途,只要徐相不退,三萬人必定舍命相陪。我此前已代國公傳令,自今日起,眾軍皆聽徐相一人號令,絕無二心?!避蜍哒鸬溃垌蟹从吵鰷厝岫鴪远ǖ脑律?。
二人身旁護衛(wèi)的軍匠聽罷這句,全部單膝跪地,向徐永德鄭重行了軍禮。
“郡主既然如此交待,永德便安心了。只是……”
徐永德頓了頓,“我還有最后一個不情之請?!?p> “徐相請講!”茯苓一時揣度不出徐永德為何突然面露為難之色。
“最遲明日一早,此地戰(zhàn)局便開。永德還請郡主百金之軀,暫時回避??ぶ鞯搅藮|面,若有遇見族叔徐守一之時,可代我通稟一句,愚侄至死未忘叔父教誨!”
徐永德說罷,轉向身邊幾個軍匠,“將士聽令!你等四人速速護送郡主出陵東去,車馬不停趕回中都!”
見護送茯苓的車馬已經(jīng)消失在遠處,徐永德立刻召集幾個向來得力的監(jiān)工,連夜確準各處防務、布置火石陷坑。
七月初五,不見朝日,終南山陰霾一片,哈馬木站在軍前,看著終南天陵的城墻上豎起了一丈見方的赤紅大旗,上面用金絲刺繡朱雀騰飛圖像,方知南星到底還是出手干預了。
大旗之下,肅然立著一個書生面向的人,身著紫色朝服,應該是負責營建天陵的工部尚書徐永德。
此人一旁還立著三個一丈高、琉璃盞的沙漏時刻,這時卻都用瓷墩兒封著盞口,不知是何用途。
一道險關,西面是漢州和腹地雍涼,另一面則是江北和楚州隔江相連,若不盡快占據(jù)此處,南星的楚州兵馬一旦開動,就可以源源不斷地補充進來,如此一來想要東進便難上加難了。
“徐相,此番我舉百萬大軍興討昏君,兵馬刀戈之事本不在你職責之內,何苦對李求真枉獻愚忠,憑這區(qū)區(qū)幾萬工匠螳臂當車、玉石俱碎?”哈馬木整頓好前軍之后,開始喊陣。
“哈馬木,爾乃區(qū)區(qū)一個荒蠻部族首領,何敢在此叫囂?爾既然稱呼我為徐相,當知我身為大平一品尚書,爾等既然打著白虎都護府旗號,請鎮(zhèn)國公秦平山與我敘話!”徐永德開口便奠定基調,卻是令對方難堪。
“徐永德,莫要不識抬舉!爾本是楚州一個土木小吏,茍且得了昏君任用,安敢對白人可汗如此放肆!我這百萬大軍頃刻壓去,定叫爾等皮毛不留!”哈馬木一路順風順水,此時哪里受得如此羞辱,拔出佩刀便要發(fā)兵沖關。
“大軍百萬又奈我何?此處無二天險,若非插上翅膀,絕過不得一行一伍,不怕死的逆賊,盡管挨個墊背上來!”
徐永德冷臉哂笑道,“昨夜之火看來還沒燒怕你們這些叛賊,我身為御前欽點的將作大匠,本來將這天陵修好便可完成差使,此番卻要連著幫忙禮部,拿著荒胡的畜牲做些祭祀的勾當,在這城下埋些豬狗擺供嘞!”
哈馬木馬鞭一揮,白虎軍的死士營端著盾牌,護著沖城木槌壓了上來。
徐永德拔出佩劍,砍下了第一個沙漏的瓷墩兒封口,朱砂開始緩緩流下。
天陵的城墻本來依山而建,墻面上都是排水的百十個垛口,此刻同時流出黑色粘稠的液體,如黑蛇一般傾巢而出、盤旋四下,迎著熱風發(fā)出不明所以的刺鼻氣味。
火油!哈馬木心中暗暗驚呼,他輾轉雍涼西域多年,自然認得這個東西,當?shù)囟嘤谢鹩途髯灏傩粘H頍瘘c燈,卻是極好的燃料。倘若徐永德點起火油封住城墻,一時半刻之間,無論如何也攻不上去了。
煙火升騰之時,只見徐永德端坐在城墻之上,像個局外人只靜靜看著那流沙,宛若一尊石像。
茯苓坐在馬車之中,一路往中都趕,沿途除了逃難的百姓,并未見一兵一卒。照此情形,漢州早晚都守不住。
茯苓不禁感嘆局勢艱險,只是南星此時還不能動,一切都要等待一個最為重要的關節(jié)。如此一來,再無援兵,徐永德便要死在終南天陵了。
三日。這是茯苓與徐永德的約定,此前自中都城出發(fā)時,寧豐已明確告訴她,禁軍集結整備需要的時間至少還須五日,而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徐永德身上。
三日之內,茯苓過了藍田、過了漢東、過了常山,中都西城門已遙遙在望,正惘然思量間,卻見一路軍馬已浩蕩出城,旌旗翻卷,戰(zhàn)鼓雷鳴,士氣自是高漲。
十萬禁軍開拔,兩馬并行走在最前列。
“元恒,此番掛帥出征,你心底當有幾分勝算?”
徐守一身上套著一副滿是銹斑的鎖子甲,卻一臉壯色,全然不像年過六旬的賦閑老翁。
“老師,倘若我等可在漢州湊得幾萬兵馬,據(jù)守漢州城當有三分勝算,否則必敗無疑?!?p> 元恒全身披掛,裝束嚴正,只是臉色冷峻,雙目似無活人之氣。
“你既然明了形勢,便也不必再拘束個性,放手一搏便是?!毙焓匾稽c了點頭。
“老師放心,我已是死過一次的人,此番出征只為了結恩怨,不會給自己留后路的?!痹闫嗳灰恍Α?p> 那時他剛從聞羽府邸出來,還沒進家門便被劉不然的人抓住,押到城外亂墳崗殺人滅口,幸而得到一位江湖前輩出手相救,才保住這條性命。
元恒拜別恩人之后,在城外潛伏一段日子,聽聞雍涼兵變才混進城去,一直藏在富鄉(xiāng)侯府寧豐安排的宅子里。
不幾日后,寧豐告知他徐守一也自青州潛回中都,師徒二人得以相見。
此番出征,李求真親自在西軍大營點將閱兵,寧豐推薦的這禮部出身的一老一少,此時卻成為朝廷唯一的希望。
元恒自領了帥印,心中早有決計,到了漢州城之后,倘若劉不然規(guī)規(guī)矩矩配合自己做事,便暫且擱置恩怨,一同拒敵;倘若劉不然有半點推脫扯皮,就地斬了此人祭旗。只是自己恩師在旁監(jiān)軍,倘若臨陣斬殺御敕的漢州將軍,卻是說不過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