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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羆傳

第120章 徐相

熊羆傳 熊羆君侯 4027 2021-08-20 22:30:00

  哈馬木號令一下,大軍開始第一次沖關,先是機車和腳弩齊射壓住城上弓弩手,隨后黎特的盾牌手組成五方大陣,接連舉起鐵邊包木的大盾,護著沖城錘車慢慢前進。錘車后面仍是兩排黎特盾牌手,跟著無數(shù)西域各邦的步卒。

  待壓到城下溝壕邊上,眾軍還未搭起板橋,只見百八十斤重的山石紛紛呼嘯而下,剛將盾牌大陣砸開豁口,立刻就有弩手狙殺推錘車的壯丁。

  你來我往數(shù)輪,叛軍到底沒摸到城門,只留下一架架被毀得七零八落的錘車,還有幾百具尸體。

  哈馬木在中軍大帳看得惱火,不停催加西域的兵卒補上,卻眼見著尸體快擋住城門了。

  他以往不時掠奪涼州邊城,可那些小城方圓數(shù)里、墻不逾丈,自是不可與面前這座天下第一關隘相提并論,更是與縱使白族騎兵在平原上馳騁沖擊不同。

  哈馬木看得清楚,若想拿下常山,便要用土鈍辦法消耗關內石木弓弩等一概軍備,伺機多多射殺城上守軍,待得常山城墻坍毀、禁軍人力疲弊,再一舉沖開大門,用精騎襲略進去。

  既然如此,便不宜用、也不舍用白族騎兵,卻依舊只令西域各邦部族的步卒往前填坑。

  數(shù)個時辰,城下尸體多得阻隔道路,反倒成了常山的一道天然屏障,后續(xù)之人想要靠到關下,須得跨過絆腳的雜亂尸身,更是步履艱難、寸步難行。

  常山守軍見得敵軍傷損慘重,自覺已然無虧,砥礪精神,戰(zhàn)意更濃,城關之上的弓手多有不再躲在墻眼之后的,立直身子與城下弓手對射,場面一時間極是壯烈。

  徐守一靜靜坐在城關的主樓牌面前,看著第二個沙漏流下大半,常山依舊未失。

  是夜,叛軍數(shù)十里連營于野,煙火彌漫,號歌陣陣。

  哈馬木攏著十路都督和西域各部的族老、邦主在大帳宴飲,半句不提白日里的頹勢,只以入主中都后的好處分成激勵眾人,氣氛也算十分熱鬧。

  劉不然本來被安排在老遠處的后軍,指揮著一伙慵懶潑皮的月支人搬運器械糧草,此時卻也被叫了過來,到了以后才知道唐復看過白日里那些雜牌軍沖關的情形,已定下了破解之策。

  黎特人身體強壯,善造鐵器,可拿盾牌硬扛刀劍倒可,遇到巨石下墜之力,全然沒有緩沖,難免一個個落得筋骨碎裂、死無全尸。

  唐復多年來游走西域各部,知道月支人多以游牧為生,善用牛羊皮毛制成毯席,月支部族此番跟著西來,倒是帶了不少毯席,大多用在頭人車馬和各方營帳之內。

  劉不然領命將月支人所有的毯席都收集起來,卻見唐復當著眾人的面,親自指點一隊黎特人拿出四把盾牌,約摸尺寸裁剪了十數(shù)塊毯席,上下三層鋪在盾面上,再用銅絲箍緊,最后以鐵鏈將四把帶了新毛氈頂蓋的盾牌連成方陣。

  哈馬木一開始還不明所以,此時看到這里,驚嘆唐復果然機算無雙,盾牌如此改造之后即便巨石落上,也會扎進毯席之中,層層泄力,最后滑將出去,再造不出此前的殺傷。

  如是一來,攻城錘車便可安然運至城下。他剛要帶頭喝彩,轉即想到了一個問題,剛要開口問話,便被唐復笑著揮手止住了。

  只見唐復回到坐席,端起酒壺走了回去,將酒水潑在一把盾牌上,就著旁邊衛(wèi)兵手中火把一晃,整面毯席都燒了起來——原來這般布置卻是防不得火攻,眾人正嘖嘖遺憾,卻聽唐復朗聲笑道,“將軍該是想到皮毛之物不能防火,可若老夫潑上去的不是酒,而是清水呢?”

  眾人聽罷,喜笑顏開,便聽唐復又說道,“只是三層毯席附在鐵盾之上,本就十分沉重,浸過水后份量便又會加倍。這盾牌方陣的機動倒是遠不如之前,但愿明日一切都能順利?!?p>  與此同時,徐守一依舊坐在原處,看著第二個沙漏流完最后一縷朱砂。

  他望向遠處敵營那無數(shù)燈火,隱約聽得蠻夷的嚎叫歡呼,一面城墻似乎將此地隔于兩世。

  若是聞若虛在世,此刻會如何守住常山?徐守一自打入關便一直在思忖這個問題,或許即便是聞若虛指揮這一戰(zhàn),面對百萬大軍壓境,也會舉手無措吧。

  如是想來,徐守一感嘆倒非自身庸碌無能,奈何時局傾覆,眼下只得玉石俱焚,以身報國。

  第三日寅時二刻,徐守一已望得見敵陣中改造好的盾牌方陣,更加確定哈馬木的叛軍人數(shù)雖多,可一路斬關奪隘、所向披靡,定是有高人居中調度。

  以這種盾牌對付巨石,卻是極妙的應對,只要護得錘車過了溝壕,常山關破只在須臾之間。

  離茯苓給出的時限還有不到一日了,徐守一此刻豁然開明解脫,仿佛今日只須一死,身后已有自己信賴尊崇之人繼續(xù)守衛(wèi)中都,護佑華夏子孫不受蠻夷侵凌。

  哈馬木今日心性更高,縱馬來到陣前,看著那如饕餮巨獸一般的盾牌方陣掩著錘車開去,四外跟著弓弩手和斥侯,后面則是西域各邦混編在一起的步卒。

  今日果然不同前日,先是城上城下箭雨紛飛,之后巨石再度紛紛投下,卻都或彈或滑飛將出去,盾牌方陣未現(xiàn)一個缺口,壯丁在盾牌掩護下搭好了連橋,錘車過了溝壕離城門只三丈距離。

  隨車跟來的弓手大多都是西北的牧民,弓箭技法刁鉆毒辣,躲在城墻根里卻能射到上面之人,不一會兒的功夫,徐守一身旁的禁軍已沒剩幾個。

  “上雷火罐?!毙焓匾徽f罷,城上驀地出現(xiàn)一排書生裝扮的青年,每人雙手捧著一個黢黑的陶罐。這種場面極其詭異,詭異之中又透著一股難言的悲壯。

  這便是禁軍此前在漢州城下沖突敵軍所用的雷火罐,是徐永德當年甫入工部之時的發(fā)明,此物將硝石、硫磺和以炭粉,置入半尺為徑的圓罐之中,以木片封口,夾以引信,點燃二三彈指之后可轟然炸裂,拋撒出去,卻可以憑陶罐碎片殺傷方圓三丈內人馬。

  當初徐永德興致勃勃將此物圖樣呈報內閣,想讓兵部大批量定制裝備禁軍,卻被劉鶴群懷著猜忌之心,憑借一己之力把此事硬生生壓了下來。

  徐守一覺得此物遇到戰(zhàn)時,或許大有用途,便托那時的工部尚書在營造賬面上勾除干凈,卻將造好的五百個樣品私下存到禮部的一間庫房之中。

  此番他與元恒出征,知道敵眾我寡,難以力戰(zhàn),自是將那些雷火罐盡數(shù)帶來,作為最后一招。

  聽得徐守一下令,其中一人引著了手中的雷火罐,剛探出頭便被城下的弓手射中了面門,直挺挺倒下,那雷火罐落地炸開將周圍十數(shù)人一齊掀翻。

  另一人見狀也引燃雷火罐離老遠直接拋下去,卻離那盾牌方陣兀自兩三丈遠,并未發(fā)揮效力。

  之后又有不要命的探身出去,倒是把雷火罐砸在了盾牌表面炸開,并未沖破盾面,也未引著毯席。陸續(xù)又丟中兩三個,卻同巨石一般下場被彈出老遠。

  如此一來,常山將破!

  徐守一只覺腳下一顫,知道錘車已開始撞門了,慨然長嘆道,“想徐某一介書生,只知忠孝禮義,不懂兵法韜略,如此敗陣,技不如人,也無話可說。只嘆天地不仁,善惡混沌,這幫番邦賊兇定要拿中原百姓當作狗彘一般屠戮了。”

  “老師,勝負尚且未分,何談禮不如兵???”

  一個書生昂首反駁,這些書生都是徐守一多年來培養(yǎng)的門生,可自他告老罷相之后,大多被劉鶴群排擠打壓,賦閑在家。

  此番知道老師自徳縣回返,擔任監(jiān)軍,他們便都隨軍而來,誓要與老師同生共死。

  那個書生說罷,雙眼晶瑩,點燃自己手中的雷火罐后,并未順勢拋出,反而死死抱在懷里,背對著城墻,縱身跳了下去。

  徐守一心下駭然,沖到墻邊去看,那書生后背挨著毯席著陸,并未摔出硬傷,只見他當即在盾面上翻身,找到四個盾牌鏈接的縫隙,將雷火罐塞了進去。

  只聽一聲悶響,那盾牌方陣一時間塌下去一大塊,同時那書生也被震飛出去,一落地就被幾個敵軍斥侯刀劈劍斫,眼見活不成了。

  錘車停了下來,方陣近邊的弓手和斥侯叫嚷著,急忙鉆到盾牌底下,將盾面重新支撐起來,多余的都去推那錘車。

  此時,又一個書生照著前者辦法跳了下去,待到要把雷火罐塞進縫隙時,卻被下面一根鐵槍戳中小腹,順勢頂了出去,只見一片煙火在空中閃過。

  “書生到底無用!”一個禁軍校尉吼完這句,從一旁的書生手里搶過一只雷火罐,點燃后抱在懷里,直著腰板縱身跳下去,屁股坐在盾面上就勢一滾,掉到地面,也不起身,發(fā)力轱轆著身子剛鉆到方陣里面,罐子便炸開了,方陣盾面徹底塌了下去。

  徐守一見狀,眼中含著兩行老淚,此戰(zhàn)與二十一年前常山一戰(zhàn)相比,更為慘烈,更是斷絕人腸。

  國難當頭之時,無論軍士,還是書生,但有捐軀之心,便可死得其所。

  城下叛軍又數(shù)次組好盾牌方陣,皆被守城軍士以此方式破開,眼見夕陽便要隱沒山頭,徐守一身邊的第三個沙漏也快流完了。

  “若虛,倘若你還在世,也該為我的這一戰(zhàn)喝彩吧!”徐守一笑中帶淚,淚中帶血。

  “是時候了……”

  唐復遠遠望著常山關下的爆炸此起彼伏,臉上驀地露出笑意,“請將軍督促大軍即刻開始強攻,此番定可一舉破城!”

  哈木馬雖然一時不得要領,可這些年來他正是因為對唐復言聽計從,才從一個游擊將軍變成白人的可汗,繼而成為西域各邦的盟主。

  帥令一下,十路大軍鋪天蓋地壓了上來,一齊攻向這座孤零零的城關,倒像是一池饑餓的鳙鯉去爭食一枚釣餌。

  徐守一見狀,褪下了身上的鎖子甲,起身將它拋下城去。

  這副甲是當年身在軍中之時,李天道送給他的,如今也是時候還給李家了吧。

  徐守一背手立在城上,看著那如惡浪般涌來的數(shù)十萬叛軍,嘴角帶著一絲微笑,自己到底不是聞若虛,可這幾日已然耗竭心力、傾其所有,弟子、族侄、門生……無數(shù)人追隨自己先后捐棄性命,即便日后在九泉之下相見故友,也當慨然自若、問心無愧了。

  常山關縱然城墻夯實,可接連數(shù)百個雷火罐就在近前炸開,終究支撐不住,先是城門處坍塌,隨后數(shù)段城墻都出了豁口,叛軍唐突闖入,與城內禁軍混戰(zhàn)一團,直到夜色降臨才漸漸少了喊殺之聲。

  常山關里被十數(shù)萬尸體堆滿,散發(fā)出沖天的腥臭氣味。

  哈木馬一來不愿見那景象,二來怕天熱生起瘟疫,只好帶大軍直接過關后,連夜又往東北走了三十里,在平原之上重新扎好十路兵馬休整。

  自從入關以來,大軍舉步維艱,先是在終南山被徐永德扒了一層皮,后是在常山關被徐守一元恒師徒殺傷慘重。

  這些都在哈馬木起兵時的意料之外,一度讓他十分頭疼。

  不過好在擊潰了禁軍主力之后,李求真再也沒有軍隊可用,中都已如一個用輕紗裹身的美嬌娘在等著他了。

  秦平山到了常山關后,依舊搶先收奩了徐守一的尸首,這讓哈馬木更加不忿。

  看著那具蒼老單薄的軀殼滿是血污,秦平山一時間感慨無限,甚至要流下老淚。

  當年的天道軍縱橫捭闔、無往不勝,算是前無古人的傳奇。然而僅僅過了二十年,當初的這些一同打天下的袍澤卻要刀兵相見,至死方休。

  秦平山甚至羨慕徐守一死得其時,也死得其所。

  關于大族長允諾的榮華富貴,秦平山到了這般歲數(shù)之后,已經(jīng)不大在意了。

  他如今只想能活到一個時刻,一個給這些年、這些人徹底了結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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